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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大牛666

★★★◎◎◎二○○八年十二月水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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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翌日下午两点钟,我当真去叫奥蕾利亚的门,带了一个大纸包。开门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白发老妇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眼就猜出是奥蕾利亚的母亲。这老妇人大约早听到她女儿说起我,满面堆着笑,极和蔼的道:“是林先生吗?请进来吧!她还在楼上,让我去叫她下来!”
这里所说的她,是指她的女儿。
当我们走到客室时,一阵匆促的楼梯声响起来,奥蕾利亚蝴蝶似地飞下来了。
我对她端详了一下,她的鹅蛋形的脸新敷了一层薄薄脂粉,流露出一种新鲜的色泽。她的金黄色的发卷似乎刚刚膏沫过不久,梳扮得极其整洁和美丽。她的下面穿一件黑的百褶长裙,上身穿着高加索式的黑色的绒线衫。在这一身黑色装束中,我发现所没发现的她的美丽:一种又庄严又神圣的美丽!说不出的高贵,说不出的令人慑伏,我好像看见了旧俄时代凯拨琳女皇的再现。
我努力自己镇定下来,把手上的大纸包交给她,笑着道:“按照我们东方人的习惯,或者说是中国人的习惯,当一个人新认识一个朋友,第一次到这位朋友家里做客人时,他必须带一点礼物,才算是符合礼貌,因此,我今天给您的母亲带来了一点东西。照你们西方人的习惯,这或许不是很适合,但今天希望你们暂且按照我们东方人的规矩,把这点东西收下来,这样,我今天才可以很愉快很自由的在你们家里做客人,否则,我会感到很窘迫的。”
当我把这套外交辞令背完以后((这一套辞令我在家里就背过几遍了),老妇人忍不住笑起来,她像慈母似地抓住我的臂膀,摇了摇道:
“常听人说,中国人真是一个最讲究礼节最客气的民族,所有的中国人都是‘客气专家’今天果然得到一个证明,林先生的馈赠,我们不能接受,但林先生一定要我们暂时遵守东方人的习惯,我们只好遵命。不过,林先生下一次来时,请千万不要再运用这种‘东方习惯’了。”
老妇人说完,我们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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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谈话于是就从这巨量的笑声中开始。一切充满了愉快与活泼。
这时,第一次五年计划尚未完成,当地人民的生活还不算怎么宽裕的,日常食品相当困乏。比较好的食物都以高价卖给外来旅行者,以换取美金,本地人不容易得到的,明白了这种情形,我特别选购了一些比较精致的食品,像牛油,肠、火腿、沙丁鱼,巧克力糖等类,来送给她们。不用说,她们很久没有吃到这些东西了。因此当老妇人把我的大纸包打开,发现这么许多美味后,她满脸透出兴奋,无法压住心头的欢喜。奥蕾利亚倒没有表示什么,她只是不断偷看我,似乎带着什么心事。
我这一次的馈赠,主要的目标是奥蕾利亚的母亲,不是奥蕾利亚。经验告诉我,对于老太太们,一磅火腿比一个月的请安问候或仁义道德之类还要重要得多,现在,我的策略算是成功了。我很高兴。
老妇人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下,带着赞美的态度说到:
“林先生,您的身体真魁梧,简直就跟西洋人一样。我从来未见过像您这样结实的东方人。”
奥蕾利亚告诉她:我是和中国抗日名将马占山一道来的。我们过去在东北和日本军队作战很久,非常英勇而耐战。我更是勇将中的勇将,曾立了许多战功。
马占山将军一行人来到托木斯克的事,老妇人早就听说过了,现在她能亲眼看到一个中国军人,她不仅以为荣幸,同时知道我的阶级是上校,对我更是无限崇敬。
她一面说,一面说到后面去给我煮咖啡,要她的女儿陪我。
我对奥蕾利亚笑着道:
“我很感谢您,您为我在您母亲那里已做了一个最好的广告员所能做的了。您希望用怎样一种形式来表示我的感谢呢?”
她不开口,只是咕咕笑。
“您不回答,我代替您回答吧。这个回答是:‘您(指我)以后必须不断来看我们,常常来看我们,以表示您的感谢!’这个回答满意不?”
她不开口,仍是咕咕笑。
这一天,我在奥蕾利亚家里玩得很尽兴,也很满意,我并不傻,我很明显的看出来了:她的母亲对我很具有好感。她特别赏识我的彬彬有礼,认为我是一个受过最优良的教育的上流绅士。其实这是我在她面前故意做出来的。天知道,我是怎样一个半开化的人!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绅士一派的假惺惺。
离开了奥蕾利亚的家,这一夜我兴奋得失了眠。
我开始很严重的考虑这个摆在我面前的问题。
假如我和她奥蕾利亚真是演戏呢,戏演到现在这样的场面,大可以告一段落。
假如我和她并不是演戏,那么,我们这种关系续继发展下去,会产生怎样的结果?
我已经很明显的看出来,这个女孩对我确实具有好感,我只要好好利用这种好感,细水长流,很自然的听其自由发展,迟早我是可赢得她的全部感情的。不过,赢得她的感情又怎么样?赢不到她的感情又怎么样?
我这时的心情很有点矛盾。在理智上,我极愿意我们这份奇遇赶快终止,双方都不会感到什么不痛快或不愉快,最多只有点快快而已。而这点“怏怏”感,就可以防止这场戏弄假成真。
可是在感情上,我总是狠不下心来毅然撒手。
实在说,我没法能摆脱这个女孩子的魔力!只要一天我还在托木斯克,只要一天她不明白表示讨厌我,我就无法离开她,隔远她。
人实在是个可怜的动物,除非他能把自己训练成一块石头,否则,就无法不做感情的俘虏。
就我现在的情形说,我现在的处境是可怕的寂寞,可怕的苦恼,在托木斯克,我虽然有近两万的同伴,但没有一个可谈的朋友,更说不上有一个真正了解我的人。我,一个失去祖国与家庭的亡命徒,三十年来,一颗心一直滚动在荆棘丛中,被刺得血淋淋的,从没有一个亲人的手指抚摸过这颗心,更没有过一个少女嘴唇吻过这颗心。我太孤独,我太需要友谊与温情了,特别是一个少女的友谊与温情。
在托木斯克这片冰天雪地上,即使单为了排遣自己的寂寞与无聊,单为了娱乐自己,我也要紧紧抓住奥蕾利亚的友谊,尽量利用这种友谊。
“是的,我绝不能放弃奥蕾利亚的友谊,我绝不能放弃!……”
这个思想是我一夜失眠的结论。
有了这一结论,我便继续狩猎奥蕾利亚的友谊,像对付小鹿小兔似地追逐它,俘虏它。
在这以后一星期中,我尽量利用各种机会与她会面,在她的家里,在学校里,在咖啡馆里。我一面尽可能地增加我们的接触机会,一面尽可能显得很轻松,很自然,不使她感到我是向她纠缠。这好像一个善于驾驭马的好骑手,他用尽各种方法来束缚这匹马,使它俯贴,使它驯顺,使它就范。却又丝毫不叫它感觉是在束缚它,拘束它。直到最后,马心甘情愿的接受了骑手的约束。
女人有时就有点像马,一个男子想做一个好情人,先得学习做一个好骑手。
奥蕾利亚确实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她有许多女孩子的长处,却没有许多女孩子的短处,她最叫我喜欢的地方(也可以说最叫我着迷的地方),并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的智慧,她的感情。
她有些地方,完全像中世纪的西班牙修道院的女尼,纯洁极了,也幽静极了。她欢喜静静的坐在你旁边,静静的听你讲,听你说,一句话也不插入,一点口也不开,温柔得像小猫小狗一类的家畜。
有些地方,她像个古代希腊哲学家,敏感的观察一切,然后对他们一一提出疑问,再加以解答。当我谈到一些哲学问题,她的理解力是惊人的。没有一句我所说的话,不被她咀嚼得透底。
她是学文学的,她的最主要的性格也是文学倾向的性格,简单说来,她是一个爱美者,欣赏者,凡艺术范围里面的现象,没有一样她不能欣赏,不能玩味。
她的美丽所给予我的吸引力是暂时的,她的智慧与感情对我的吸引力却是永久的,无法拔除的。
托木斯克的当地环境,我是很了然的。在这种环境下,会产生这样一颗与环境完全不协调的灵魂,一朵精致得不能精致的奇花,我自然渐渐发生好奇心,经过不断的观察后,我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
有一天,她母亲不在家,我到她家玩,我对客室的四壁上的一些波兰风景相片看了一遍,又望了望波兰大文豪显克微支的相片,以及一个穿着波兰国防军制服的军官的相片,(她告诉我这是她的亡父)我忽然转过头问她道:
“奥蕾利亚小姐,请您原谅我提出一个很冒昧的问题。我猜您不是俄国人!”
“那么,您以为我是哪一国人呢”?她笑着问。
“我以为您是波兰人。”
“何以见得?”
“我的理由很多,为了搜集这些理由,我对您很下了一番功夫观察。现在,我问您:‘您是不是波兰人’?”
她点点头,神色微微有点惨然。
“您是波兰人,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怕您误会。”
“什么误会?”
“波兰民族一向是被别人轻视的民族。”
“人们有什么理由轻视波兰民族?波兰现在是不是一个独立自由的国家?”
“可是波兰过去曾经受过三次瓜分,有一个很久的时期,它一直是别人的奴隶!”
“说来您可能不相信,在世界各国女人里,我最敬佩的倒是波兰女人,这绝不是我当您的面直接恭维。”
“为什么?”她笑着问。
“这是因为在近一百年中,波兰出了一个最伟大的女人!•”
“谁?”
“玛丽居里!”
她不开口,脸上射出虔诚的光辉。有好一会,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
“居里夫人确实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
我这时被一股说不出的感情所激动,我昂奋的道:“居里夫人不仅是不寻常,简直是不可形容的伟大崇高,不仅在近代女性里,就是在男性里面,我也没有看到这样伟大崇高的灵魂。也许因为她是波兰人吧,法国政府故意给她种种冷落、贬抑,但是,只要地球上还有人类的话,居里夫人的伟大将与山河同存的。”
接着我告诉她,为什么我特别崇拜居里夫人:
“大科学家爱因斯坦曾经说过这么两句话,他说:‘在所有名人当中,玛丽居里是唯一没有给声誉所毁的人!’…”这两句话虽然很简单,却能一针见血的道出居里夫人的伟大人格。试想想,在历史上,古往今来的所谓名人和英雄,有谁多少没有受声名的影响,有谁能像居里夫人这样丝毫不为声名所动?居里夫人不仅不爱声名,并且还讨厌声名,躲避声名。”
“当第一次诺贝尔奖金赠给居里夫人时,在接受奖状与金奖章的那一天,居里夫人给她的哥哥写了一封信,信上说:
‘诺贝尔奖金的一半,已经赠给我们了,我不知道它的确实数目,我想大约总有七万法郎吧,这在我们当然是一笔大款项了。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才能领到这笔款项,也许就在我们前往斯托克贺敏的时候吧,我们还需在十二月十日以后的六个月间在那里作一次讲演。’
‘我们给信件、摄影员及新闻记者的来访缠住了,只要有地可钻,我们真想借此稍求安宁。美国方面给我们一个建议,要我们到那儿去作一次系统的演讲,报告我们的研究工作。他们问我们获得多少酬报,无论条件如何,我们总得谢绝,我们千方百计地避免人们为我们举行的荣誉筵,我们回绝了,他们也知道没有办法了。
我亲切地吻你们,并且请你们不要忘记了我……’
“这封信太可爱了,它显示出一个伟大灵魂的深度。
“当他们领到诺贝尔奖金后,他们除留一部分自己必要的用费外,其余的都帮助了别人。他们给一个朋友汇去两万奥币,帮助他创办一个疗养院。他们给许多波兰学生,玛丽居里儿童时代的朋友,实验室的助手等等,送了许多礼物。他们帮助一个女生的学费。有一个曾经在波兰教过玛丽居里法文的法国老妇人,她一直住在波兰,她生平的最大梦想是重见她的故乡——法国地普一面,玛丽居里汇了一笔钱做旅费,负担她的来往费用,使她实现了这一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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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关于居里夫人的伟大,是说不完的。波兰有这样一个伟大的女子,足以向全世界骄傲!”
“您刚才说别的民族会轻视波兰民族,有谁敢轻视?”
她听完了我的话,非常兴奋,也非常感动,她的一双眼睛火热的望着我,低低道:
“我绝没有想到,关于居里夫人的事,您知道得这么多,连她的信您都背了下来。”
说到这里,她不再说下去,把好几句没有说出的话也咽下去,只用满含深情的眼睛望着我。
我知道她那几句没有说出的话一定是“您真是一个怪人”之类的称赞我的话。
我轻轻笑道:
“关于居里夫人,只要是我能找得到的传记和零篇文章,我都看了,并且背熟了,关于居里夫人所发明的镭,我虽然知道得很少,但关于发明镭的人,我却尽我所知道的知道了。
“我能背出居里夫人的信,您觉得是一件奇怪事,其实我还没有向您背诵居里夫人平生最伟大的一件事哪!您愿意我背出来么?”
她点点头。
我于是告诉她有关居里夫人的另一件轶事:
“自从镭在医学上的价值被发现并公认以后,人们到处寻找镭,特别是比利时与美国。为了适应客观需要,美国实业家已订了开发镭的计划。不过,如没有工程师知道制造纯镭的秘诀,工厂就无法采集得这种放射性的神奇金属。
“有一个星期天,居里向他的夫人说明这些事情,在星期六,他接到一封由美国来的信。
居里拿着这封信对她道:
‘现在我们必须略谈谈关于我们的镭的事。最近对于镭的治疗法已达到了一个决定的阶段!全世界在不多几年以后将需要镭。就以现在而论,这是一封从美国寄来的信,有些技师要在美国采镭,请求我给他们关于镭的知识。’
‘好的,那么——’居里夫对于这段话并不感到兴奋似地。
‘好的,那么,我们必须在二者之间任选其一,我们可以完全公开的叙述我们的研究结果,连提炼的程序也包括在内。’
居里夫人低语着:‘是的,当然啦!——’
‘或者——’居里继续道:‘我们可以自居为镭的所有者和发明者。这样,在正式发表试炼沥青矿的真相以前,我们必须取得这种技术的专利执照,以及我在全世界制镭的权利。’
“居里夫人沉思了一会,说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会违反科学精神。’
居里脸上显出光彩,他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又稍微沉思了一下道:
‘我也这样想。但是,我也不愿意轻易决定,我们的生计是这样艰苦——并且与日俱增。我们一个女孩,也许还没有别的女孩子生活好。为了他们,也为了我们,这个专利将代表一笔巨款,一项财产。有了它,我们可以生活安适,免去一切的苦役了。’
“他微笑的一加上了一句话:‘我们也可以有一所设备齐全的实验室了。’”
“居里夫人沉思了一下,终于像钢铁一般很坚决的道:
‘假使我们的发现还有一个商业的前途,我们也不该在这个偶然的事件取利。而且,镭将供给治疗疾病之用,我们的手决不能从中取利。’
“居里夫人说这几句话时,脸色很平静。但她不知道,在她说这几句话时,她其实并不是代表一个‘人’的立场,而是代表一个上帝的立场或者神的立场。”
讲完了居里夫人的故事以后,我们都陷入沉默中,谁都不想再说什么。
很久以后,我才用下面的话打破了沉寂。
“在近代科学家中,像居里夫人那样干辛万苦,不顾一切艰难,来完成一种发明的已经很少了。在经过这种形容不出的干辛万苦与一切艰难,完成了一种伟大的发明后,能够丝毫不取任何报酬而立刻公开自己的发明,这在近代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例子!”
停了一会,我又继续讲:
“当居里夫人完成了这一伟大发明,表现出她的伟大精神时,她的祖国波兰还在德俄奥三国铁蹄下,居里夫人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亡国奴,一个亡命徒,这对那些强国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讽剌。”
她屏住呼吸,听我说下去。
“说来很奇怪,近代两个伟大的人都是失去祖国的亡国奴。这两个大伟人,一个是男人:他是甘地;另一个女人:她是居里夫人。
“照我的推论,我们如果要找圣人和好人,只要到亡国奴当中去找,在强大的国家中,是不容易找到的!”
她透了口气,很热情很赞美的道:
“您的观察实在深刻。……”
我叹了口气道:“您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崇拜居里夫人?”
她摇摇头。
我很伤感的道:
“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没有祖国的人。”
“您——”她诧异的望着我。
我轻轻苦笑道:“中国只是我的第二祖国。我的第一祖国是鸭绿江东岸。您听说过世界上有一个最喜穿白色衣服的民族么? ……”
“韩国?您是韩国人?……”
我点点头:“在世界大战以前,世界上有两个富有悲剧性的民族:一个是东方的韩国,一个是西方的波兰,在许多情形下,这两个民族所受的苦难都很相同,在历史书上,我们可以看到波兰革命者反抗统治者的英勇的故事,波兰女子特别显出超人的英勇,在历史书上,我们也可以看到韩国革命者流血与复仇的故事,许多韩国人用自己的鲜血来侮辱日本统治者,叫他们脸上身上永远溅着血迹,带着血腥味,永远显得不干净。
“我还记得,在沙皇统治下,波兰到处是镣铐与皮鞭的声音。尼古拉皇朝不准波兰人学习波兰文字。在东部波兰,只容许一种文字存在:俄文!
“夜深了,一切死静了,波兰母亲听见帝俄巡警的皮靴声越响越远,渐渐消失了,她轻轻走到床面前,轻轻唤醒波兰的孩子——她的孩子。
“在黯淡的灯光下,在寒冷的冬夜里,波兰母亲把波兰字母一个个拼起来,教给她的孩子。孩子冷又倦,两只小眼睛似睁非睁的。但她依旧专心的学习着。给予他魔力的不是这些字母,而是他的母亲的脸!这张脸说不出的叫他感动。
“终于,他发现眼泪一滴滴的从母亲的脸上滴下来。
“孩子不能忍受了,他抱住母亲哭了。
“这是波兰母亲的心!血淋淋的心!
“有几个人能知道这血淋淋的心呢?
“今天的波兰已飘起自己的旗帜。波兰母亲无须再在深夜里流着泪把波兰孩子从床上抱起来了。……
“可是波兰的兄弟——韩国,今天还在日本刺刀下抖颤着,到处都存在着波兰母亲的惨剧。在鸭绿江的东岸,在我的美丽的祖国里,没有阳光,没有自由,没有温暖,没有笑,没有春天,人们像受伤的野兽似的,各自躲藏在自己的洞窟里。洞外,布满了猎人的枪口。
“在我的祖国里,字典上已没有‘笑’和‘愉快’这一类的字眼。如果还有人能笑,那么,这笑与一个自由国家里的笑已是完全相反的意思。在韩国,人为什么笑?因为他受苦受得这样深,无可奈何,才发明了一个笑!如果没有笑点缀,他们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啊,波兰,波兰,这个字对于我代表一个极神秘复杂的意义。每一次当我看见这个字或念这个字时,我就想起一个复活的华沙,-一个再生的华沙,一个再生的民族,一个充满了光明,愉快。但是,看完了念完了这个字,想完了这个字代表的涵意后,痛苦就像手臂似地拥抱了我,我想起了我的充满了黑暗与屠杀的祖国,我的白头发的母亲每天黄昏站在高楼上了望我,在等待她的儿子的归来……”
说到这里,眼泪充满了我的脸,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奥蕾利亚无法再抑制自己了。她紧紧握住我的两手,流着泪,全身抖颤着。
我们流着泪,互相定睛的注视着。在这个注视里面,我们的灵魂第一次真正拥抱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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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北极风情画
第三部分
作者:无名氏
十二

这一天与奥蕾利亚分手后,我是又悲又喜。悲的是:闲谈时无意中勾起了我的乡愁,许久以来,一直郁集着的感情奔放出来,一发不可收拾。我离开了奥蕾利亚,把自己关在一个旅馆里哭了很久。(除了旅馆,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容许自己痛哭的地方了。)喜的是,这一次把自己感情坦裸在奥蕾利亚面前以后,她对我已有了一个坚固的不可动摇的了解,她的心已被我俘虏了。
从她的谈话中,我第一次听到了她的悲惨的身世。
她的父亲原是一个军官,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奉命调来托木斯克管理奥国俘虏,他们一家都搬到这里。十月革命以后,父亲死了,她们母女两个一直就被留在俄国,没有能回波兰。她自己虽然是在俄国接受了大部分教育,但她的思想与观点仍是一个波兰人的思想与观点。十五年来,她的唯一希望,就是盼望早一点回到波兰。复活后的波兰是她梦魂回系的焦点,她日夜怀念着波兰的花树,波兰的阳光……
在托木斯克,她的手总是自由的,但她心是被幽禁着。由于这一种内心的忧郁,他的心灵才渐渐变得这样纤细,精致。与其说她是一个时髦的现代人,倒不如说她是一个富于幻想与懵梦的中世纪人。在她身上,有着极浓厚的宗教神秘色彩。
她的身世如此,对于亡命徒的我,自然能深一层的了解与同情。因此,对于她的感情,我实在有了充分的把握。
我和奥蕾利亚的友情既发展到这一程度,我决心要试验一下我在她身上的影响,看她对我的感情究竟到了什么一种境界。特别是:我的感情是否能代替那个叫瓦希利的男子在她身上的感情。
说到瓦希利,可也真奇怪,到如今我一直没有碰见过他。我倒很希望在奥蕾利亚的家里很无意的碰见他一次,看他究竟是怎样一种人。但我偏偏就没遇见他一次!
有时候,我也很想在谈话中提起他,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我看得很清楚,不管我用什么借口,只要我一把瓦希利这个名字提出来,对方的第一个思想反应一定是:“他在嫉妒!”我是不愿意被别人当做嫉妒的,特别是在一个女子眼里。
因此,我认识奥蕾利亚两个多星期了,我们还没有提过那个促成我认识的神秘名字(瓦希利这个名字对我永远是神秘的。)
现在我决心和这个尚未见过面的人作一竞争了。我要用一种天秤来称称我和这个人在奥蕾利亚心里的分量,看究竟是谁的重一点。
我决定一个星期不与奥蕾利亚会面。
在这个星期中,我不仅不去看她,并且尽可能避免和她相遇的机会。
在这一个星期中,我决定像往常一样,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图书馆里,一方面是看一点书,一方面也好冷静的想一想我和她的事。
决定以后,我当真不再去找奥蕾利亚,在头三天里,我实在不容易克制自己的感情,我几乎想取消自己的决定,立刻跑去看她。但我终于忍住了。这种忍耐确实很使我痛苦。我开始意识到:男女的感情也和吸鸦片一样,相互感情很浓厚了,一旦要隔绝,正如一个多年的瘾君子立时戒烟一样,其痛苦是不能形容的。
从第四天起,我终于使自己慢慢镇定下来。
渐渐的,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奥蕾利亚在我心头的影子渐渐的越变越小,越变越淡……
第六天下午,我从图书馆回来,门房给我一封信,拆开一看,正是奥蕾利亚留给我的。
信的内容如下:
“林先生,好几天没有见到您了。我担心您发生了什么事。今天特别来看您,来了两次,都没有遇见您,我很失望。
“明天又是星期了。上午我母亲不在家,希望您能来。我为您煮了很浓的咖啡,您是很爱喝浓咖啡的,是不是?
“一定来呀………………奥”
看完信,我快乐得几乎流泪。
这一次试验,我完全胜利了。
在我的经验与想象中,当男女感情渐渐浓厚,而对方的态度又变幻莫测不易捉摸时,短短别离是测验对方感情的最好寒暑表。在这一个隔离中,对方如对你真具有割舍不得的感情,她(或他)一定会抑制不住的来找你,或者给你写信,以表示愿意与你再见。如果对方对你并没有深情呢,即使隔离得再久一点,他(或她)仍无动于衷,听其自然。
我从这一封信上,从短短的十几句话上已看出奥蕾利亚对我的全部感情。
我捏着信,读了又读,读了又读,吻了它一百遍:特别那个“奥”字。
第二天,上午八多钟,我到了奥蕾利亚家里。
她的母亲果然不在家。
门开了,她一看见是我,脸上便显出又嗔又喜的样子。我从她的媚眼里读出下面的话:“您这许多天不来看我,我真是生您的气。但您现在来了,我一切原谅您!”
走到客室里,她并不让我坐下,却说: .
“您还没有看过我住的地方,您今天上楼玩一玩吧……”
我随着她上了楼。
她住在二楼坐北朝南一间房子里。
她住的寝室约有四丈长,三丈宽,对于一个孤独的少女,稍稍嫌得太宽大点。墙壁一半是涂着蓝漆,一半是刷着白粉,天花板糊着蓝色花纸,油红色地板拭得雪亮如镜子。这种白色,蓝色、红色,衬配得极其和谐,均匀,柔和的光与彩相互交错,说不出的富有安慰人心的美感作用。寝室壁上,悬挂着波兰大音乐家肖邦的画像,以及杜思退益夫斯基与海澳的放大像片,此外还有拉斐尔的《马童奈的坷罗版复制图,波兰大原野的风景画片,以及天才舞女邓肯在雅典神庙前舞蹈的放大像片。一个普希金的圆圆石膏头像挂在墙角上。在一张圆圆的台子上,安置了一个希腊女神的石膏像,法国式的落地窗子深深罩着蓝色的帷幕,这帷幕现在是揭开了,让金色阳光投影在一张白色床上。在床上的白色毛毯上,阳光绣织出罗可可式的花纹。
看房内的华丽设备,大部分显然是十月革命以前留下来的。革命以后绝对买不到这些物事的。
壁炉早已燃烧起来了,火光熊熊的燃烧着,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明亮而温暖,柔和而恬适,使人忘记这可怕的冬季。
她替我脱了大氅,要我在圆台子旁边坐下来。
台子上铺着蓝色台布,上面刺绣了一朵白色小花,显然是主人自己绣的,台布长长的搭拉到地上,使人看不出这圆台子是一只腿,而台面台腿则成丁字形,有点像咖啡店里的座子似的。
白色咖啡铁壶在壁炉上“咝咝”响着,似乎在唱一曲“晨歌”,这歌似乎已唱了很久了。
女主人预备了两个白色大玻璃杯,从炉子上取下咖啡壶,倒了两杯,一杯是满满的,一杯只倾倒了一半。她把那满满的一杯轻轻放在我的面前,旋即取出一个糖碟,一个白色羹匙,一碟糖果一碟糕点、这些糖果与糕点还是我送给她们的。她自己舍不得吃,现在仍拿出来招待我。
她轻轻地坐在我旁边,安静的像一个小动物。
她笑着问我:
“我有一种高加索的水果咖啡,您喝过吗?”
我说:“我只听说过,咖啡店里似乎也有,但我没有尝试过。”
“没有尝过?您今天尝尝看!不过,我做得不好……您是喜欢喝酽咖啡的,这一点或许使您相当满意……”
说完了,她抿着嘴轻轻笑。
我喝完了一口,味道果然好,不仅味酽,并且也特别芳香可口。说不出的叫人有一种快感。我问她:
“这就是水果咖啡?”
她点点头。
我赞口不绝。
“太好了。这好像并不是一种饮料,而是一种云彩,把我带到天堂去了……这种咖啡怎么做法?”
她告诉我,做法很简单:只要把苹果和梨一类水果烤焦了,烤得又糊又脆,再磨碎了,放在咖啡里熬就行了。
“啊,苹果与梨……”我心里想:“天知道这一类水果在当地是怎样贵!她为了招待我,花了这许多钱。”
我心里不断想,越想我越有点不过意。
我喝了两口咖啡,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她。望了一会,我轻轻道:
“奥蕾利亚小姐,喝了这个水果咖啡,我,我觉得有点对不住您!”
“对不住我?”她惊奇的望着我。
“是的,很对不住您:叫您花费了许多钱,许多时间,许多精神……以后请您别这样,这叫我很不安!”
她忍俊不禁的笑起来!
“您这个人真是古怪,神秘!有时候骄傲得可怕,有时又客气得可怕,难道只准您招待我,就不准我招待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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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开口,只是笑。
过了一会,我笑着对她道:
“我在您面前骄傲的时期就要告一结束了,今后,我在您面前将会一天比一天客气。”
“为什么?”
“您难道看不出来:这以后,一天比一天我在您面前更有客气的必要么?”
“我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我不信……在中国,一对朋友刚刚认识,感情不很好时,彼此就拼命骄傲,待到认识久了感情好了,彼此就一天比一天客气。”
“为什么必须这样呢?”
“刚认识,彼此为了相互吸引,就拼命骄傲,夸耀。认识久了,彼此相知很深,知道对方搬来弄去不过是那几套,就觉得没有再夸耀的必要,于是变得很客气了……不过,我愿意对您客气,却有特别的理由。”
“特别理由?”她一面问,脸色已微微有点红了。
我把头转向她那边,用最温柔最轻微的声音,几乎是对住她的耳朵道:
“因为我太喜欢您了!”
说完了,我站起来,走向大窗子面前。
我让自己整个沐浴在阳光中。
我并不回头,却用梦一样的声音道:
“看那!今天的太阳多美,多热情,它好像伸长出千万条的金黄色臂膀,来拥抱这个世界来拥抱这个小房子,来拥抱您和我。
“我现在望着天空,天是蓝的,和奥蕾利亚小姐的眼睛一样蓝,我在天上在云层中看见奥蕾利亚小姐的眼睛,无数的眼睛。这些眼睛里有许多许多东西,有许多许多意义。在这些眼睛里,有天堂,也有地狱;有大海,也有高山!有春天,也有秋天;有童年,也有老年;有宗教,也有哲学;有诗歌,也有散文……这一双奥蕾利亚的眼睛代表一整个世界。我觉得自己就是生活在这双眼睛里……
“看哪,白鸽子飞出来了,在蓝天下飞着,这一只白鸽子就是奥蕾利亚的一颗颗心,奥蕾利亚有很多很多心,鸽子样的乳白而纯洁,鸽子样的在蓝天下面飞着……啊,奥蕾利亚的心啊,您往哪里飞呢?您是不是要飞到林先生的心里呢?……”
我还没有说完,一个人已走到我身边,用胳膊轻轻撞了撞我。
我知道是谁,并不回头,眼睛仍望着窗外蓝天,以及蓝天下的鸽子。
“您在说些什么疯话……!”
她站在我身边用最轻最轻的声音说,声音轻微得像落叶的叹息,几乎听不见。
我也用轻微得只容许她一个人听见的声音道:
“是的,今天,林先生是疯了。不仅林先生疯了,连太阳也疯了,全世界也疯了,今天是整个应该疯狂值得疯狂的日子……只因为奥蕾利亚小姐的又大又蓝的眼睛轻轻的美丽的瞪了一下,林先生疯了,太阳也疯了,全世界也疯了……请您别再这样照了,您再这样照一下,全世界火山一定要爆炸,人类非完全毁灭不可!……”
“您是在说梦话!”
我虽然没有看她的脸,但我想象她的脸一定很热。上面那一句话虽说得很轻微,但却像盛夏的太阳一样的灼人。
“是的,我是在说梦话!我现在就在做梦,我站是太阳光里睁大眼睛做一个又美丽又芳香的梦,我这个梦就在奥蕾利亚的蓝色眼睛编织成的。像许多蓝色的花朵,编织成蓝色的花环一样,在这个又美丽又芳香的梦里,我听见奥蕾利亚小姐的歌唱的声音,她在唱着下面一个歌:
‘敬爱的先生,
您为什么说做梦呢?
现在,
请您扮演一个沉默的太阳,
默默的却是热热的燃烧我。
使我变成一个太阳的俘虏吧!……’
奥蕾利亚小姐,现在我答应您,扮演一个沉默的太阳,把您的整个生命燃烧成一片火,好不好?”
说完了话,我转过身子,温柔地拥抱了她。我们的嘴唇像火花一样的接触了,我感到她浑身在我臂膀里颤抖着:我们的感情像一阵大风暴,她是这大风暴里面的一片小树丛。
我们狂吻着,越吻越热烈,越疯狂。这些吻如雨点子似的落在对方脸上,唇上,没有停止,没有结束……
吻着吻着,她忽然倒在我怀里啜泣起来。
我捧起她的脸,定睛的望着她的满溅泪珠的美丽的脸庞,我不开口,却用我的眼睛投出询问。她转过脸,又突然笑起来,她偎傍着我,用她的柔滑如凝脂的面颊轻轻摩擦着我的面颊,作为对我的回答。
她不开口。
我也不开口。
她了解我。
我也了解她,
阳光像金刚石似地照耀在我们的头发上,脸上,身上……
冬日的上午是静静的。
白鸽子悠悠在天空飞翔。
鸽铃声美丽的响着,颤抖着……
…………
二十分钟后,我们把那个圆圆的咖啡台子搬到窗边。我们在阳光里喝着咖啡。
我一面喝,一面微笑着望她。
她一面喝,也一面微笑着望我。
我们终于笑了起来,放下咖啡杯子。我问她:
“你为什么望着我笑?”这是我第一次称她“你”而不称“您”。(在俄国人的谈话中,只有对很亲热的人才称“你”,普通朋友多称“您”)
“你为什么望着我笑?”她也笑着问我,第一次称我“你”而不称“您。”
我答:
“我望着你笑,是笑你的笑。”
她笑着答:
“我望着您笑,也是笑你的笑。”
她这样说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窗外窗内都很静,我们的笑声像一颗颗鹅卵石投到沉静的水面上,说不出的明亮,清晰。
我情不自禁的拿起她的放在桌上的手,紧紧的握着,一面握,一面沉思。
她温柔的问我: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件事!”我答。
“什么事?”她问。
“我在想:我们现在所享受的。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人生幸福!……”
我一面说,一面轻轻吻着她的手。
“这当然就是幸福!”她含有深情的答。
“这就是人生的最高幸福?”
“嗯,最高的幸福!”
我放下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
“那么,我们现在算是尝到了人生的最高的幸福?”
她有点好奇的问我:
“你为什么叹息?”
“在最幸福的时候,我常常会叹息,……在最痛苦的时候,我倒是常常微笑。”
“为什么一定要叹息?”她重复着问我。
我愣了一愣,终于轻轻道:
“因为我害怕……”
才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我千万不该在她的年青的快乐的心灵里投下暗影。
为了弥补这一错误,我立刻靠拢她,轻轻把她拥抱在怀里,我用热烈的吻来消灭刚才那句话所给她的阴影。
我一面吻,一面如醉如狂的对她道:
“我为什么叹息,因为我太爱你了!叹息你太可爱!啊,亲爱的,除了叹息,我真不知道用怎样一种方式来表现我对你的感情……”
听了我的话,她哭了,她不再疑心其他。
十三

这一个上午过得特别香,也特别甜,我好像并不是生活在托木斯克的冰雪地里,而是生活在春天的花园里。在我的四周,有着太多的花香,太多的温暖阳光,一切是灿烂而美满……
可是,就在这春天的花园里,我依旧不时呼吸到秋天的黄昏气息。只是我装着没呼吸到它。它必须学习欺骗自己。
我回到家里,在房间里徘徊了很久,和奥雷利亚在一起是太甜美了,她不在,我就像失落在又冷又荒凉的旷野里。数不清的痛苦在咬我,鞭挞我。
这样我就觉得自己再不能离开奥雷利亚,我需要她就像需要日光和空气一样。
我相信她也是同样的需要我,不能离开我。
可是在最幸福的沉没中,我总忍不住想起那个叫“瓦希利”的名字。这个名字毒蟒似的缠裹着我的思想,使我不能安静。
我必须把这个谜样的文字从我的回忆中扔出去。
我得把这个谜揭破。
因此在另一个幸福的日子里,当我沉浸在奥雷利亚所给我的幸福里时,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她怀疑的望着我,似嗔非嗔的道:
“多奇怪,在最快乐的时候,你为什么偏爱叹息?……我真不懂你!”
“你是不是要知道我为什么叹息?”
“是的,我要知道。”
“我说出来,你不生气吗?”
“你那几乎常是粗鲁失礼的举动,我都没有生气。难道你说几句粗鲁失礼的话,我便会生气吗?”她笑着望我。
我停了停,轻轻抚摸着她长长的卷发:
“我觉得有件事很对不起你。”
“什么事?”
“你还记得,一个月前的那个深夜里,我们是怎样认识的,当初我故意代替那个你所寻找的人,原不过想对你开一个玩笑,现在这个玩笑弄假成真了,我觉得很对不起一个人。”
她立刻猜出我的意思:
“你是不是指瓦希利?”
我不开口,用沉默表示首肯。
她一点也不感到窘迫,却很坦白地对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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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已经不在此地了。”
“他到哪里去了?”我诧异的问。
“一个星期以前到喀山去了。”
“他到喀山了?”
“是的,他到喀山去了,他恨托木斯克,他恨我。”
我表示很难过,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很坦白告诉你:在我们认识以后,那个时候,我们不过是很普通的友谊,我也不过把你当一个普通友人看待,他知道了,当面斥责我,禁止我再和你会面,真是专制得可怕……不用说,他既没有权利约束我,我也没有义务接受他的约束。这样,他便恨了我。一个星期前,党里把他调到喀山工作,他接受了,他的故乡原是喀山!……”
说完了,她给了一个又沉醉又销魂的长吻,她从没有给过这样一个销魂的吻!
吻完了,她像梦艺样喃喃道:
“我真感谢这个男子的专横,固执。他要不是这样,我怎能得到你,以及你的伟大的爱?……这个男子是不能和你比较的。一个是地狱,一个是天堂,距离太远了,太相反了。即使和你的讽刺冷嘲比较,他的赞美也显得可怕的愚蠢,俗气。我情愿听你挖苦我,不愿听他恭维我……”
我轻轻笑着道:
“挖苦比恭维常常更容易讨人欢喜的。低能的人只懂得恭维,中才只懂得说些等于没有说的话,只有天才才懂得挖苦……”
她用手轻轻堵住我的嘴:
“好,你这又得意了!……”
接着,她很镇静的对我道: .
“你刚才叹息,说你对不住我,其实应该是我对不住你,并不是你对不住我。……我对不住你:是因为在认识你以前,不该认识那个男子,而且和他又有了相当感情。不过,世界上的事原是不能由人作主的,我和他认识,也是一种偶然,一种命运,要是我不和他认识,后来又怎能认识你呢?人的感情多半是盲目的,在未认识你以前,我觉我很糊涂,很笨拙,也许我天性中本不缺少一点性灵,但这点性灵却像金矿似地,深深埋藏在深山里。直到你来了。我才突然接触到个新的命运,一个新的改变。
“你像最好的矿工,高高举起鹤嘴锄,把我那点深深埋藏着的性灵开采出来,我这点性灵的金苗一放在阳光下面,立刻闪射出灿烂的光芒。是的,遇见了你我才突然智慧了,聪敏了,不笨拙了,你给了我一种空前绝后的影响!”
说到这里,她忽然紧紧贴在我怀里,梦呓似的继续喃喃道:
“感情真是一种神秘古怪的东西,你要它来,它偏偏不来。你不要它来,它又偏偏来了。
“当我认识你的那天晚上,你送我回来,在分手时,你请求第二天到学校里来看我,这个请求,我本不该答应的,但我终于答应了。你当时对我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使我不能不答应,不得不答应。
“这以后,我越是尽可能使自己平静,尽可能当做一个普通朋友,但另外有一种力量却越是反叛我,并且大声警告我:‘你别糊涂了!这个人或者不是你的朋友,或者是你超乎朋友的朋友。在这二者之中,你只能选择一种,再没有第三条道路。’
“我听到这个警告的声音,但我故意装糊涂。我设法把你当成一个很平凡的朋友,一个仅因为是中国人而引起我的好奇心的朋友,我这种努力自然只是一种欺骗!一种对自己的欺骗!
“随后那个事发生了:瓦希利的顽固逼得我不得不作一次很严重的考虑。当我作这个考虑时,我才发现——也是第一次发现——我的心是怎样可怕的倾向了你,离你是多么可怕的近,离瓦希利又是多么可怕的远!这仅仅是两个星期的事!你两个星期对我的力量彻底推翻了瓦希利两年来在我身上所建筑的友情之巢。由于你,我整个的信仰与人生态度都改变了,你的玩世态度影响了我。我变得比先前缺少宗教虔诚了,除了对于你的感情的虔诚!
“那天深夜,在大街上的奇遇,使我感觉到你的可怕的机智。在咖啡馆里,在送我回家时,我感觉到你的慷慨,诚恳,坦白。第二天我的失约,使我感觉到你的大度。看茶花女以后的那场谈话,使我感觉到你的对人生的智慧。最后那个命定的日子来了:你坦露了你心头的秘密。在一个波兰女子面前,你现出一种伟大的热情。我不能再抵抗你了,只要你愿意,那一天你就可以真正得到我的!
“接着有六天没有看见你。
“在这六天中,我第一次深深的体味到你在我身上的魔力。这种魔力实在不是一个普通女子所能忍受的。”
“你知道:在毒品里,吗啡是很毒很毒的一种,一个吸惯了吗啡的人,会减少他(或她)大部分的寿命。我正是吸这种毒品的人,而您就是我的毒品。在吸惯了这种毒品以后,忽然叫我停止吸食六天,这对我是一种怎样的可怕的打击!
“你是不能想象这种打击的,一个男子的心肠总是比女子坚硬的!
(她说到这里,我热情的在她颊上吻了一下。)
“在这六天中,我简直有点发了狂,中了疯!我虽然在表面上保持着冷静,像往常一样的工作,授课,看书,改卷子,但我的内心却像暴风雨下面的海水,我听得出惊涛恶浪的吼声。
“在第四天、第五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想来看你,但又很害羞,我于是在夜晚时分,独自走到收容所外面,远远望着你所住的楼,希望窗口能显出你的身形。哪怕是你的一点头发,一只膀子,或一只手,我就满意了!
“但我始终没有看见你。
第六天,我无法再忍受了,我不顾一切,也不管别人会说闲话,我毅然决然来看你。
“你不在。
“我准备第二次来看你:又怕你临时不在,便先在家里写好一封信,你要是不在,我就把它留给你。
“你果然不在。
“我只好把信留给你!
“信上我只寥寥说了几句话。可是,从这寥寥几句话里,你能呼吸到一种火山的气味!
“真的感情是不能表现的,我们所能表现的,只不过是原来感情的万分之一或万万分之一罢了。
“太阳是太阳系最热的物体,在太阳里面,再没有其他生命可以存在。天文学家说:只要把太阳原来的热,取一方时到地球上,整个地球便可以化成灰烬。但是,在地球上,太阳所反射的热力又是怎样可怜,即使是热带的盛夏,太阳光也不能把一根小草燃烧成火。
“你要问我对你的感情吗?它比太阳的最原始的热力还热,只是我所表现出来的,只不过是原来的光热的影子,又可怜又贫弱的阴影,好像地球上所反射的太阳热力,这点阴影,这点热力,也只有你坐在我身边,看我的眼睛,听我的声音,摸我的手,呼吸我的呼吸——才能勉强辨认、捕捉。如果要借文字、图画、音乐等等来表现,连捕风提影都不可能啊!……
“啊,林……”
说到这里,她的其余的话已被我用嘴唇咬死了!
我疯狂地拥抱住她,几乎叫她喘不过气。
很久以后,她静静望着我,低低地说: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不许你再在我耳边提起‘瓦希利’这个名字。”
我不开口,只深深的,深深的,望着她。
她又轻轻加了两句话:
“为了酬谢你的诺言,我以后将永远不再向你提起这个名字!”
我仍不开口,仍是深深的,深深的,望着她。
这以后,我们果然一直再没有提过“瓦希利。”
十四

从这天以后,我们的友谊进展到一个新的阶段,一个高的阶段,一个高得不能再高的阶段!
从这一天以后,我们的快乐可不必提了。这种快乐,人只有在一千次梦里,或许偶然能碰到一次。但我们现在是天天碰到,时时碰到,我们不仅碰到并且紧紧把它捉住了,使它像哈叭狗似地留在身边,一步不离开我们,而在这只狗的颈项上,有一根牵在我们手上的绳子。
奥雷利亚的话并没有说错,她的性灵像是一个藏在深山里的金矿,遇见了我,才完全被开采出来。一点也不假,自从和我交往以后,她一天比一天更智慧了,也一天比一天更敏感了。
我呢,也一天比一天渐渐发现了她的本来素养,她的本来学识和能力。
她的文学天才,很快的被我认识了,她的一些诗实在写得不错。
她不仅有文学天才,也有音乐天才。这音乐天才旋即被我发现了。
那是一个下午,我事先没有通知奥雷利亚,就跑去看她。
进了门,我听见了一片音乐。
一阵极美丽缠绵的吉他声激荡在楼上——在奥雷利亚的寝室里。
我立刻停下步子,笑着轻轻告诉老妇人,要她暂别声张,别惊动楼上人。
老妇人笑着答应了。
我轻轻走上楼梯顶上,停下来,斜倚着楼栏杆,身子微微后倾,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我闭上眼睛。
一阵震颤的弦声不断从楼上流泻下来,如一条条闪电,亮耀在我的听觉的暗夜里。这弦声铮铮淙淙的激响着:有时如狂风吹卷起的浪花,冲激起万点银珠,又倏然如流星雨般消失;有时如幽咽泉流,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错综山石,和平的舒缓的流下去,缓慢极了,也安静极了,一点也不慌忙……
这夏威夷岛的简单乐器,倾倒出最原始的也最热烈的情感,这弦乐声是单调的、朴素的、不雕饰的,然而就在朴素的声音里,旋滚出一种最深沉也最粗扩的情感——奏乐者的感情,人类的感情。每一个声音全叫我感到奏乐者的灵魂的抖颤、呼吸、舒展……
……乐声像一只木筏子似的,把听者轻轻载过摇篮似地水面,载过来,载过去,这时听者的情绪便像一只橡皮球在孩子手里似地,一会儿被压成一团,一会儿被轻轻放松,以致挺然膨涨起来,……
听着听着,我忘记了自己,更忘记自己是在靠北极的一座中世纪古城里。我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一片热带海岛上,一些褐黑色皮肤的土著少女环绕着我,在跳夏威夷土风舞,由吉他伴奏……
不知何时起,乐声忽然停止了。楼梯口出现了奥雷利亚。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笑着道:
“好孩子,你干吗站在这儿?——你在想些什么?”
我摇摇头:
“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在听你的音乐!”
我们上了楼。
一上了楼,我就半带气恼半带玩笑的问她:
“你会弹吉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是不是怕我听不懂,亵渎了你的音乐?”
她轻轻打了我一下:
“看,你这个人,……难道凡是我能做的事,都该告诉你吗?”
“你别的事情可以不告诉我,但会弹吉他这件事,却不应瞒我。”
“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爱音乐吗?”
“可是,我的吉他弹得太要不得了,给你听见,不仅不会引起你的美感,并且还会引起你的反感。”
“何以见得?”
“你看,你刚才一听见我弹吉他,就吓得不敢上楼了!……”
我笑着道:
“不是吓得我不敢上楼,是被你的音乐迷住了,迷得不认识楼梯了。……真的,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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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梦见我到了夏威夷岛,许多土女在跳夏威夷舞,你在一边弹吉他伴奏!”
她听,有点生气了。
“是的,高贵的林先生,在你的高贵的眼里,我们自然和夏威夷岛的土女差不多!”
说完了,她故意跑到窗边,不再理我。
我跑过去,轻轻把她拥在怀里:
“奥,你真生我的气吗?我不是早已说过,我不过做了一个梦!哦,梦!梦!你又何必当真,如果你真是夏威夷岛的土女,那只有在一个条件下才有可能,这个条件是:我必须是土男!”
接着,我又向她陪了无数个不是,说明我是偶然失言,纯粹无心,请她千万别见怪。
她抬起头,扑嗤笑了:
“谁又见怪你了!……不过是吓唬吓唬你!我看你老是三句话不离梦,好像还没有睡醒似的,我故意向你泼了这点冷水,叫你醒醒!”
她说完了,我们都笑了起来。
接着我们便谈起吉他。
她说她弹吉他弹了六七年了,吉他一直是她寂寞中的好伴侣。特别是在冬季,在寒冷的晚上,一弹起吉他,她似乎就可以呼吸到热带的带碱味的骀荡海风,热带的阳光,使她暂时忘记北国的寒冷。
她一共有三只吉他。据她说:其中最大的一只是从一个可纪念的地方得来的,有着很名贵的历史,它的红色的明亮的躯干几乎高及她的胸部。这个吉他是她父亲买了送她的,那时她还很小,她的父亲说,等她长大了,好学着弹。
她说着说着,眼圈子有点红起来。
为了驱除她心头的哀怨,我请她为我弹一曲。
她摇摇头。
我再向她请求。
她仍然坚决不肯。
她有点伤感的告诉我理由:
“当我最寂寞最苦恼的时候,我才弹吉他……当我的灵魂最怕冷的时候,我才弹吉他……你来了,我还有什么寂寞苦恼呢?我还怕什么冷呢?你就是我的热带,你就是我的夏威夷海风。”
她停了停,握住我的颈子,面对面温存我道:
“你来了,我为什么还亲近这一片干枯木头呢(指吉他)?让我亲近你不更好吗?……对于我,你的话语比吉他弦声是美丽得多了。你的嘴唇就是最好的两条琴弦啊,……”
说完了这段话,她当真又弹起吉他了。不过,这一回代替吉他的是我的身子,我的嘴唇就是琴弦。她呢?也用嘴唇代替了手指,再度弹起夏威夷音乐,我似乎又呼吸到热带的海风,热带的椰子的气味。
这样,当我的面,她再不愿弹吉他。
另外一个日子,我紧紧逼她:
“奥,为什么你当我的面,总不喜欢弹吉他!你不是知道我非常爱音乐吗?”
她不答。
我又追问她。
她被我问急了,抬起头,用大眼睛怔怔的望着我,望了许久,才叹息道:
“生命本身不是比音乐更可宝贵么?我们现在所享受的是生命的本身,不是代替生命的任何符号!天知道,生命是多么短促啊……”
说完这段话,她突然哽咽起来,扑倒在我的怀里。
我用最温柔的声音,把她的名字唤了一千遍,嘴唇贴住了她的耳朵。
我用凡是一个热烈的情人所能说的热烈的话,来安慰她,温存她。她脸上是露出微笑了。但我从这笑容里面看到阴影。这阴影叫我打寒噤。
我第一次感到,我的愤世嫉俗的消极态度,已渐渐传染给她。她不仅接受了我的感情,也接受了我的思想,我的人生态度——这是可怕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便特别小心,在她面前,我尽可能装出乐观态度。我不愿意把我的不健全的伤感传染给正在做好梦的她。
由于上述的觉悟,我和奥雷利亚在一起时,我便尽量加强我的梦幻部分。我在她面前,变成一个最爱做梦的孩子。不断说着梦话,思想着梦想。我的一切,全以梦游者姿态表现着。我只叫她尽可能沉浸在梦幻的大海里,除了梦,我不让她再想别的。
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特别欢喜读诗,特别是德国海涅的诗。
我常常给她轻轻朗诵海涅的诗。我的德文虽然很浅薄,但海涅的诗大多很浅俗,不怎样难读,有的时候有不明白处,奥雷利亚就给我解释。
我们特别喜欢诵读海涅的恋诗,这些诗含有最浓的梦幻意味。
下面几首诗是我们经常朗读的。

……
在可爱的五月季节,
当所有的嫩芽都开放时,
爱情跳进了
我的心。
在可爱的五月季节,
当所有的鸟儿都歌唱时,
我向她表白了:
我的想念和我的愿望。
……
一千朵花开放了,
我的泪水的雨滴中,
在我的叹息里,
夜莺在哀啼。
如果你爱我,亲爱的,
我会带这些花给你,
在你的窗子下面,
夜莺将要歌唱。
……
爱人哪,当我望着你的眼睛时,
我的深沉悲哀立刻飞走了。
当我触着你的嘴唇时,
我忘记了过去的一切苦痛。
当我靠在你的胸脯子上时,
再没有什么天堂的梦比这个更幸福了。
可是,当你说你爱我时,
我却开始酸楚的哭泣了。
……
你不爱我吗,亲亲,为什么?
那是毫无关系的一件事;
只要让我看你的面庞儿一次,
我就快乐得像国王一样,
“我恨你,恨你!”
即使你那张小嘴这样说, ’
可是只要让我吻一下你的嘴, 。
孩子呀,我就得了安慰。 ’
……
啊,不要对我赌咒,只要接吻!
我不相信女人的誓约,
甜蜜的是你的话,
但更甜蜜的
却是我未经订约的吻,
誓约是空的,
我无论在哪里,
只永远坚守住这个吻。
不,我要反悔,
诅咒吧,这是你的权利,
爱人哪,我要做你的奴隶,’
倒伏在你胸前,
听取那被祝福的宽恕。
我相信
你会在永远的矢诚中,
爱我——同时更要长久。

我们诵读着海涅的恋诗,一遍又一遍的永远不知疲倦,不感厌烦。
海涅那首长而脍炙人口的诗《罗丽莱》,我们倒不常念,我们所爱的,只是一般人不大注意的那些小诗,仿佛到田野间旅行,我们只采摘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我们爱这些野花,因为他们有一种奇异的不知名的花香与彩色,特别是,它们从未给别人注意过、抚摸过。
雪莱、拜伦、歌德、莎士比亚的恋诗,我们不是不喜欢,而觉得太繁杂,太有点做作。
在我们的观念里,恋诗越单纯越平凡越好。凡是求新求奇求繁杂的,必失去真纯性。基于这个理由,我们同样很爱彭斯的诗,它们完全流自一个农家子的单纯心田,一点不矫揉,不做作。
在读这些诗时,我们觉得它们似乎并不是海涅或彭斯写的,而是从我们自己的感情中流泻出来的。读着读着,我们会互相望着笑起来。
有一次,我问她:
“你看过海涅的《哈尔茨山旅行记》么?”
她摇摇头。
“在这本书里,有一段很有名的故事。”
她拖着我的手,孩子似地撒娇道:
“啊,快告诉我这个故事。”
“什么条件呢!”我笑着问。
“条件!条件!你总是条件!……”
接着,她甜甜的热热的吻了吻我的眼睛,又笑着道:
“这个条件你该满意了吧!……快把这个故事告诉我……”
我于是告诉她下面的一段故事。
有一次,海涅到山上旅行,在山上的一个亭子里,遇见了一个可爱的美丽的女郎,海涅望了望这个女郎。
女郎也望了望海涅。
两个人都不相识。
海涅踌躇了一会,终于向女子点了点头,很温柔的对她道:
“亲爱的女郎!您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您,我们原没有谈话可能,也没有谈话必要。不过,四周围的风景是这样美丽,而您又是分外美丽,比四周的风景还美丽,我在第一眼里,便给您的美丽感动了,像一个基督徒被上帝的灵光所感动一样。这种感动使我不能不开口,向您说几句话,我如果不说一点什么,好像就对不住美丽的您!假使我要说出失礼和冒昧的话呢?希望您不要生气,您永远只能微笑或不动声色,否则,就和四周的风景不调和了!
“现在,美丽的姑娘,我对您有一个又冒味又很自然的请求。姑娘,您一定知道:我们这一次的相遇,多么偶然,多么难得。我从几百里外来,您也从几百里外来,在一个很偶然的时间内,我们居然很偶然的遇见了,比两条闪电在黑夜天空相遇还偶然,还美丽。在这次相遇以后,也许在五分钟或十分钟以后,我们就分开了,从此不再相遇了。在您老年时,偶然回忆起来,或者偶然记起:‘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山的顶上,我曾和一个很时髦的年青绅士相遇!唉,距现在却隔了四十年了……,在那个时候,您一定会对我抱着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即使是一个魔鬼,在记忆时,也是显得可爱的!是不是?”
“既然过去我们并不认识,将来也再不会认识,既然现在这一分别,过几十年或许都没有机会再见,那么,在我们一生,我们这一次闪电似地相遇,多么富有神秘的诗意啊!为了给首神秘的诗涂上一点美丽的色彩,我请求您容许我在您红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一下,您一定不会拒绝吧!您如果拒绝,就完全破坏了这样美丽的风景了。我们这一吻像鸟飞花落一样,也是大自然的风景的一部分啊!”
说完了,海涅就和那女郎热烈地吻了一次,那女郎的整个心都沉浸在海涅的话语里了。”
我讲完了这故事,奥雷利亚笑起来:
“这故事我看过的,你讲的与事实不合,这一套话并不是海涅讲的,是你自己编出来的。”
我笑着道:
“海涅讲的也好,我编的也好,反正只要有这么一段故事就行了。……”
她沉思了一下,带着沉思意味道:
“你这一套说词编的不好,太罗嗦了。我如果是海涅,我只要说下面四句话就行了……‘姑娘,你太美了,我们今后也永远没有机会相遇了,让我留一个吻在你嘴唇上,供你晚年回忆吧!……”
我笑了起来:
“妙啊,到底你是女人,只有女人最懂得女人的心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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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

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的快乐是无穷无尽的,我们的幻想也是无穷无尽的,环绕在我们四周的,似乎永远是意大利的可爱的阳光与鸽子,我们忘记了北欧严厉的冬季,以及严厉的风雪。
在这种充满享受的幸福中,偶然也发生一点愉快的误会,但这误会不仅不减少我们的幸福,并且反增加了我们的幸福,幸福像炼金一样,不渗杂一点误会的铜,这金质就不会坚固。
有一天晚上,我在奥雷利亚家里谈到八点钟,我正想回去,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
“这样的晚上,会有谁来呢?”我心里诧异着。
奥雷利亚去开门。
一个年轻女郎和她一同跨入客厅里。
这女郎向老妇人招呼着。她望望我,虽然不认识我,却轻轻向我点点头,我向她还了礼。
“这是叶林娜小姐,是学校的同事,也是我很好的朋友。”奥雷利亚向我介绍着。
“我早听见奥雷利亚提起林先生了,今天能够遇见您,我觉得很荣幸。”叶林娜很娇媚地笑着说。”
我端详了这个陌生女子一下,这是一个典型的俄国少女,有着极健壮的身子,高高的身材。从某种观点说来,她比奥雷利亚要艳丽得多。她的眼睛锋芒逼人,她嘴唇比罂粟花还鲜红。她的脸上装饰了很浓厚的脂粉。她的唯一缺点也就她的唯一优点,太妖艳,太俗丽。和奥雷利亚比较起来,她显得太缺少灵韵,太缺少秀气。这好像两幅画,一幅虽然有很富丽堂皇的色彩与线条,但涵义太浅薄,太空虚。另一幅在色彩线条方面虽然没有前者华艳,然而却充满了活泼的生命,超然的神韵。
从谈话里,我看出来:这两个少女感情很深、很厚。我太爱奥雷利亚,凡是她觉得美好的,可亲的,我自然也觉得美好,可亲。因此,叶林娜既是她的好友,我自然也得对她的好友表示出尊敬与礼貌。
叶林娜关于时髦事情,虽然知道得很多。所有在托木斯克出演过的歌剧、电影和戏剧,她都背诵得烂熟,如数家珍似地滔滔向我们谈个不停,在某些方面,她还保存着旧俄贵族的习惯,对于她以前所处的这个时代与环境,她并不能透彻的了解。
谈到美国好莱坞的一些电影明星,叶林娜说特别崇拜雷门诺伐罗和克莱拉宝。前者是著名小生,后者则有“热女郎”之称。
“啊,雷门诺伐罗的戏真是演得不错。太好了!太动人了!……”
“怎么个好法呢?……”我半开玩笑地问。
“啊,太好了!太好了!这种好是说不出的!您只有自己看他的片子,才能感到这种好!”
“真是这样好,好得说不出来么!”
“嗯,真是这样!真是这样!您大约没有看过他的片子!”
我说我不仅没有看过雷门诺伐罗的片子,就是其他的美国片子,我也看得很少。在我一生中,我所看的美国片子,大约不会超过两部。
她听了我的话,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我,好像是听到公鸡生蛋,黄牛上树一类的惊人消息。
“啊,太可惜了,好莱坞片子太好了,您为什么看这么少呢?”
我笑着说:“看好莱坞片子所给予我的快感,还不及野狗在街上抢骨头呢!第一,看一次电影太麻烦,我过去的生活不容许这样做。至于看狗抢骨头呢,那就简单得多了。第二,我觉得电影上的一些场面,其生动程度,还不如狗抢骨头,我刚刚不是告诉您,说我一生只看过两次电影吗?但那两次化费两个小时坐在电影院里的结果,远不如我平时十五分钟在街头看狗打架有趣呢?”
“看狗打架有什么趣味呢?”叶林娜好奇地问:
“啊,太好了!太好了!……”
“究竟怎么个好法呢?”
我故意神秘的道:
“啊,太好了,太好了!这种好是说不出的,正像您看风流小生雷门诺伐罗的片子一样。”
说到这里,我自己仍保持着巴斯开登式的“冰面”。奥雷利亚在一边却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岔了气。
叶林娜似乎仍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一直露出猜不透哑谜的苦闷神情,并且不断喃喃的道:
“看狗抢骨头究竟有什么好呢?……有什么好呢?……”
老妇人看见自己的女儿笑,也跟着笑起来,她和叶林娜一样,并没有听懂我的话。
这一天的谈话,便在好莱坞电影与狗抢骨头这两个话题中结束了。
叶林娜不仅崇拜好莱坞的电影,也崇拜好莱坞的生活,她虽然是住在西伯利亚铁路支线上的一个小城里,但她的心却一直在巴黎、纽约盘旋着,她从报纸上、杂志上、百货店的玻璃窗里,收集得一些时髦知识,又在我们面前搬弄这些知识。她一天到晚总是欢喜蹦蹦跳跳的,像壁炉里的火头一样,满身放射着活泼而愉快的火的气味——凡此种种,在以后的接触中,我全看出来了。
对付种种爱时髦的女子,我的唯一秘诀,就是“敬鬼神而远之”。如果不能“远”呢,就说说笑话:如狗抢骨头之类……
我很体谅奥蕾利亚对这个时髦女子的友谊。在她这样的年龄,感情原应该盛于理智的。
爱花的人,自然也爱叶子,主因是:叶子常与花接触,风一起,叶子和花就会拥抱在一起。在叶子的身上,也有花的影子。
有时,我愿与叶林娜接近,就完全出于这种“花叶哲学”。在我看来,她和奥蕾利亚的关系,有点近于叶与花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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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候,我几乎每天总要去看奥蕾利亚。看她,这已成为我每天的老功课了。我多半是在下午六点钟以后看她,这时她已从学校归来,吃过晚饭了。
我去的时候,大半是在她们饭后喝咖啡的时候。这样,我便可以加入,而不感到拘束。
有一天,下午六时左右,我照例去看奥蕾利亚。
她不在。
她的母亲在楼上找东西。
只有叶林娜坐在客室里烤火,在看一本电影杂志。
她告诉我:乡下来了一个亲戚,奥蕾利亚随她到“巴尼亚”(浴室)去了,过一会就回来的。
我听说奥蕾利亚不在,立刻从桌上拿起帽子,我不打算等待了。
“哼,奥蕾利亚不在,您连一秒钟也坐不住的!”叶林娜含讥带讪的说。
我微微红着脸,对她解释:另外一个地方,还有一个约会等我。
“哼,还有一个约会!那么您又干吗到这里来呢?”她冷冷说。
我不得已,只好放下帽子,笑着招架道:
“您的嘴巴真厉害!我不走,成不成?”
她鄙夷地撇了撇嘴,耸耸肩,冷冷地道:
“咦,您这个人好奇怪!您不走,是您的自由,与我有什么相干?”
她赌气把脸转过去,看壁上那张显克微支画像,故意不理我。
情形这样僵,僵得出于我的意外,我只好屈就她,故意开玩笑道:
“喔,喔,叶林娜生气了,叶林娜生气了,明天托木斯克日报社会栏有头号消息了。消息定会这样写:昨晚六时三十分零五秒,××学校天才教员叶林娜女士因故突然发怒五分钟,消息传出,全城人心惶惶然,盖女士每次发怒,均预报必有奇灾异祸,犹忆女士某次发怒后,××村曾发生瘟疫,牛死数头。又某次发怒后,虎列拉突来袭本城。”
“够了,够了,您别再乱扯了。……”
她笑了起来,用媚眼狠狠望了我一下。
我也笑起来:
“中国民间一段故事,说一个人一生气,天立刻塌一下了。……幸亏您刚才是假生气,否则,托木斯克非闹地震不可,至少也要闹霍乱。……”
“乱扯!乱扯!冬天也有闹霍乱的?”她讽刺我。
“冬天自然也有霍乱:那叫做‘叶林娜式霍乱’!”我笑着说:“这种霍乱不会叫人死,只会叫人伤脑筋!……”
“您真是胡说!胡说……”她笑着骂我。
我看她消了气,便和她东扯西拉的漫谈起来。我们从纽约百老汇谈到月亮上的阿尔平斯河。从她衣服上的花边谈到伦敦的雾,从脑玛布拉(电影女明星)的头发谈到希特勒的小胡子。
她的谈话好像公子小姐们乘汽车兜风,随兴所之,漫无目的。
我陪着她乱“兜”,自然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但是,为了想见奥蕾利亚,我得把黄莲当做白糖往肚子里吞。
“这种“兜风”,我本只想敷衍她一下就走的,后来不知怎的,在不意中,觉和她“兜”了很久。这原因,第一,是因为奥蕾利亚的母亲下楼来了,我不能不陪她“聊聊天”。第二,是因为怕叶林娜发生误会,以为我是故意敷衍她,因此而对我真正发生反感,到奥蕾利亚面前说我的闲话。第三,(这实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渴望见奥蕾利亚一次。我之所以和叶林娜闲扯,全为了等待奥蕾利亚,闲扯得越久,我自己似乎觉得所蒙受的牺牲也越大。如不能见到奥,我就觉得太不合算,仿佛做生意折了本。这样越谈着等奥,奥越不来,越不来,也越等,便消耗了很多时间。
谈了很久,后来老妇人实在疲倦不过,便先去睡了。她要我们继续谈下去,说奥就回来的。
老妇人上楼后,我看看表,吃了一惊,已经十点二十五分了。
我决定立刻告辞。
我正要站起来,大门开了,一个人走进客室,正是奥蕾利亚。
“啊,你们都在这里!”
她微微有点惊慌,旋即用笑掩饰道:
“你们谈些什么呀,这么高兴!”
我搭讪着道:“胡扯罢了。”
我旋即站起来,拿起帽子。
“打算回去吗?”奥问。
我点点头,说时间不早,应该让她们休息了。
奥蕾利亚笑着道:
“刚才你们还谈得那么高兴,看见我来,就要走……是不是我有点妨碍?”
我不开口,用眼睛斥责的望了她一下,似乎责备她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她装做没有看见我,坐下来。
我只好放下帽子,陪她们坐了半点钟。
在这半点钟内,叶林娜好像故意和我为难似地,在谈话时,向我表示了过分的亲昵与关切,甚至于称我为“你”而不称“您”,弄得我不知所措。奥蕾利亚话说得很少,不时看窗外夜色。
不久,我站起来告辞。
叶林娜也站起来,说是和我一同走,夜深了,她希望我送她一段。
我答应了叶林娜。
奥蕾利亚没有说什么,只是笑。
上面的情形自然是一种误会。
像这种偶然的误会,以后还遇到几次。
叶林娜显然有点成心和我开玩笑,带着孩子脾气,我呢,也没有把这点小误会放在心里,更未想到解释,本来,这种事不解释倒还没什么,一解释,倒麻烦了。
一个星期后,我约奥蕾利亚在星期六下午四时来看我。我想对她谈谈这个可笑的误会。
这一天下午四时,我走下楼,打算在门口等奥蕾利亚,走到门口,我微微吃了一惊。我看见叶林娜在门外等我,我心头很有点纳闷:“我并没有约叶林娜呀!她为什么来呢?”
正纳闷着,一眼望去,远远的,一个年轻女子正拼命向远处跑去,看样子,似乎和谁生气了,我吃了一大惊。
“那不是奥蕾利亚吗?她为什么跑开呢?”
我再忍不住了,我当面诘问叶林娜:
“您是和奥蕾利亚一道来的吗?”
她摇摇头:
“我先来的,我打算约你去看歌剧。……我来了不久,她就来了。上帝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一看见我,就跑开了!鬼!”
我恍然大悟,当即冷冷道:
“对不起,我不能陪您看歌剧,我另外有约会。”
说完了,不顾叶林娜脸上的恳求神色,立即跑出去追奥蕾利亚。
远远地,奥蕾利亚似乎意识到我追逐的影子,走得更快了,我于是加快脚步,几乎是在跑,惹得行人向我投来好奇的眼光。
追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市立公园门口,才给我追上了。
我紧紧抓住她的膀子:
“奥,你这是做什么?”
“奥,你为什么跑开呢?”
“……”
“奥,你为什么不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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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始终不开口。我们终于同坐在一张长椅上。
公园里到处都是雪,行人几乎等于零。
一切空阔极了,我们好像并不是在城市里,而是在深山里、荒岛上。
我紧紧捉住她的手,用最温柔的声音,把她的名字唤了一百遍。我几乎是哀求的向她道:
“亲爱的奥蕾利亚,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
“啊,最亲爱的奥,难道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么?告诉我吧:我愿接受你的一切惩罚!”
“啊,奥,你怜悯我吧,别再这样沉默了,你忍心对你最爱的人这样冷酷么?我过去是怎样对你的?你过去是怎样对我的?生命是短促的,我们怎能把生命消耗在这种无谓的误会上呢?”
她不开口,突然倒在我怀里哭了。
她一面啜泣,一面断续说出叶林娜的名字。
这渗透眼泪的声音如一柄金钥匙,终于把斯芬克司的谜的门启开了。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用最虔敬的态度,用我所能搜寻到的理由,向她解释这个可笑的误会。解释着,解释着,我的泪水终于不由自主的流出来,我声泪俱下的告诉她道:我实在不能忍受因她的误会而起的痛苦。她如果不了解我,生命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她如果误会我,我的生命也只是多余的存在,世界对于我也只是一种空虚,一种“白纸状态”,一种又冷又死的固体!
“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我唯一的朋友只有你!你是我生命中的唯一的火!你使我温暖!你使我眼睛发光!如果没有这点火,我将永远受黑暗和寒冷的折磨,黑暗和寒冷会把我的灵魂撕得粉碎。……每一夜,我所有的梦都充满了你,你的笑、你的?目、你的声音。每一天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回忆你、想念你。我回忆着你的每一句话,我想着你的每一个动作。我不仅跟踪你的生活的细节,我还跟踪你的思想。你的思想的每一条阴影、每一个起伏、每一片折叠,我会跟踪着、咀嚼着……在这一生里,我只遇见了一颗伟大的心;这是你的心!我要把这颗心一遍又一遍的咀嚼,像嚼水果似的。我要把这颗心偷偷地深深地藏起来,藏在我自己的心里……你知道吗:每一个日子,在未见到你以前,我是怎样的焦灼?痛苦?我在自己房里来回走着,一次又一次的走着,好像是在坟墓里走着。在我的生命里,好像充满了黑暗,世界末日仿佛已经降临,我这是一个将被裁判的孤魂!……直到见到了你以后,和你在一起,我才咀嚼到了真生命、活生命!啊,和你在一起,无论是谈天、是走路、是沉默,都美、都好。有了你,什么都有了。你像一个神,给我安排了天堂的华筵、天堂的滋味。你不在,一切是魔术般的变了,变得那样阴惨、那样可怕,我只有让眼泪往心里流,悲惨的忍受着。……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特别爱惜生命吗?这是因为你!因为生命就是你的笑,你的一瞥,你的一招手!有了你,连这冰雪里的冷酷都显得怪暖和的,怪芳香的!一个新的花园一样美丽的世界是呈现在我面前。……,我简直成了一只寄生虫,寄生在你的爱情之树上!我是多么可怜的依附着你,你走了,一切温暖、生命、光明,都走了,都完了……呵,原谅我吧,奥蕾利亚,奥蕾利亚!……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将唤你一千遍、一万遍!……奥蕾利亚!奥蕾利亚!奥蕾利亚!”
她用脸颊堵住了我下面的话。
很久以后,她伏在我怀里,流着泪道:
“我深切地知道,猜疑和嫉妒会使一个人变得很偏狭,很气。我好几次警告自己:不要犯这个可怕的错误,但我终于犯下了,因为我,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她又大哭起来。
在离开公园时,她向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叶林娜未经你约,就来看你,并且故意和我为难,这有背于一个正直人的行径,你若是真没有约她,真和我好,你必须写一封信责问她。信写好了,交给我,由我发出去。这个要求,你能不能答应?”
我告诉她,这样的要求,不要说是一个,就是一千个,也可以答应。如果她还误解我,只要她愿意,我立刻可以用战刀把心解剖给她看的。
听了我的话,她疯狂地紧紧拥抱住我,说不出一句话,我觉得我自己是被一种熔铁的热情所溶化了。
第二天,我派人送了一封信给奥蕾利亚,里面附了一封责问叶林娜的信。大意是:我并没有约她,她故意和我为难,来看我,她妨碍了我和奥蕾利亚的感情,这不是正直人应有的行径,……
第三天,我去看奥。上楼以后,她把一封信插在我的口袋里,我取出来一看,正是那封给叶林娜的信。
“啊,这封信你还没有发出去?”我很诧异。
她笑了笑,妩媚地道:
“你当真以为我是那样小气,连一个女子来看你都不许吗?——我不过是故意试探试探你!……啊,最亲爱的!我真不知道怎样感激你才好!你对我太好了!……我现在已经看透澈你的真心了!”
她用感激的眼睛望着我。
这以后,我们不再提起这件事。
叶林娜也知道了这件事,很有点抱歉玩笑开得过火,这以后似乎不好意思再和我们接近,渐渐和我们疏远了行迹,这在我们正是求之不得的。
一场误会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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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50 | 显示全部楼层
北极风情画
(最后)
作者:无名氏
十六

风吹过去了,阴云也吹过去了,天空又回到明静。我和奥蕾利亚的爱的天空也回到明静。
经过叶林娜这件事以后,我和奥蕾利亚的感情是更深更固更坚了。要测量这种爱情的深度,是不可能的。在我们的狂恋中,我们好像是两片树叶子坠入一个无比深的深渊,一直是坠下去,坠下去,坠下去,……
奥蕾利亚把一个二十二岁少女所能有的热情,尽量抛掷在我身上,她虽不喜欢屠格涅夫,但她却用着屠格涅夫小说里的少女的热情来爱我。她不仅爱我的“人”,也爱我一生坎坷的遭遇,她不只倾倒于我的感情与智慧,也倾倒于我三十年来的不幸。对于一个被灭亡的民族,她有一种发自心之泉源的深厚同情。她的祖国虽然已经从坟墓中站起来了,但她都和我一样,在异乡飘泊着,命运不许她回去吻一吻复活了的祖国的土地与原野。
当我们互相倾诉自己民族的悲运时,我们互抱着哭泣。我们分不清这眼泪里所渗杂的是同情,还是爱情。我们分不清这拥抱是痛苦还是幸福。这或者不是一个人拥抱另一个人,而是一个民族拥抱另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拥抱另一个国家。
我们的友谊虽然发生得很偶然,但我们的感情却接近得很自然,她用斯拉夫民族所特有的宗教激情来爱我,爱得一点不牵强,一点不做作。这种爱好像山涧中的洁净泉水,很自然的流过山脊,连它自己也不知道往哪一个方向流去……
我们的经常娱乐是散步,这对我们比一切都更可宝贵。
我们缓缓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大多是人迹稀少的幽静的街。这时一切尘俗的骚嚣声都从耳边消失了,全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的足步的声音。
在一些美得令人不忍回忆的月夜里,我们在冷僻的街上散步着。大月亮由远远的大森林的后面升起,辉映着密札札的针叶树上的雪光,反映出一片淡青色的光芒。淡青色的月光照在希腊教堂的歌特式的尖尖钟楼上,照在教堂的红墙上,照在奶白色的雪地上,显得无比的华艳而安静。托木斯克的教堂特别多,这些洋溢着基督福音的中世纪风格的建筑,把黑沉沉的倒影描画在充满月光的雪地上,使我们感到一种庄严的和平。
月光照着奥蕾利亚的美丽身子,照着她的明亮的脸和她的明亮的眼睛。她在月光中爽朗的笑着,笑声中饱和着月光。她在笑着银色的月光之笑。
在这样的月夜里,我们的散步有时要延长到深夜一两点钟。 这时已是春初,天气不像冬季那样冷了。夜越来越深,我们的话也越来越少,大部份时间都是沉默着。我们虽然相互无一语,但只要两个温热的身子不时接触着,我们即感到无限快慰。在月光中,她常常停下足步,神秘的望着我;四只眼睛在月光中缠在一起,每一只眼睛里都闪射出月光的明亮。
托木斯克城四周是山,中间是盆地,城里到处是高坡,有些街是波浪形的起伏着,地上积有几尺深的雪,凝冻而光滑,上坡时很有点费力。按照体格说,我远比奥蕾利亚强悍,在上坡时我自然该搀扶她。实际上恰恰相反,上坡时她总喜欢搀扶我,好像一个年轻母亲在扶助一个才会走路的孩子。她这样做,完全出于一种母性的本能,极其自然,也极其下意识。这种无比的温柔与昵爱感动了我,我不忍拂她的意识,只好顺从她,因此,每次上坡,只要她一伸手,我总像孩子似地把身子凑过去。她看我这样,愣了一下,旋即像梦中惊醒了似地,笑着把手伸给我,那神情似乎在向我招手道:
“上来啊,好孩子!”
这时,身子被挽在她的手上,我忍不住向四周望去。街上行人寥若晨星,静极了,比古庙还静。每一家的门都深闭着。晕黄的灯光从“双重窗户”中透出来,偶然有一家杂着曼得铃的隐隐的声音……!
“唉,为什么我们要存在呢?”一个思想闪过我的脑际。
“唉,别出声,抱紧我吧!”一个思想似乎闪过她的脑海深处。
一刹那间,附近灯光与曼得铃声似乎都陨灭了。
……
气候的变化,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散步。有时,在深夜里,狂风如万千虎豹般怒吼着,狂啸着,如瀑布般冲沉着我们,击打着我们,我们依然互挽着腰肢走着,稍稍低下头。这时夜是狞恶的、无光的。我们好像是落在一片暴怒的大海里,我们在奔腾澎湃的波浪上行走着。风不断咆哮着,这种风只有在靠北极的地带才有,俄文叫做“布乱”,日文叫做“大吹雪”。这种“布乱”从北冰洋愤怒地冲来了,声音是令人发抖的可怖。我们的足步声完全浸入大风中。我们不能说什么,只能用全力互挽着前进。整个世界好像已经崩溃了,只有我们两个还活着。
风暴急打着我们的脸,急打着我们的身子,急打着我们的臂,我们的腿……
我们是唯一的活在风里的生命!
“呜、呜、呜、呜,……”风怒号着、暴叫着……
我们在风中突然站定,互相望着,突然笑了,……
……
离开了奥蕾利亚,我的大部时间常是消磨在啤酒店里,除了喝啤酒外,我就觉得再没有事情值得我做,诱惑我做。图书馆是很少去,我讨厌书本,看一本书给我的快感,还不如喝一杯啤酒。
当红色的酒液滑过我的嘴唇时,一种大麦的香气激荡在空气里,连我的汗毛孔里似乎也流出一种芳香。酒液经过胃的消化,被吸收到血管里,全身变得异常温暖而柔适。高粱酒或威士忌所给人的温暖像一颗急性爆炸弹,猛烈在人身上爆炸开来,一刹那间,体温长到极度,啤酒所给人的温暖是烈性的,慢慢的,一度一度的,渐渐将人的体温升高起来。……
一面喝着酒,我一面望着窗外的远方。
在冬季,过度的凛寒使冷气结成一层透明的固体与白雾,本地人称之为“杜曼”。这“杜曼”到处张挂着,不断散洒着奶白色的粉末子,像碎盐,又像小雪珠,它落在人的脸上,比针刺还痛。冬季里,阳光是稀有的,最慷慨时,每天只不过照射两小时左右。寒冷**了一切。远远的,在“杜曼”所网覆下的森林之海与山林之海里,渺渺茫茫地浮现着一片乳白色。狂风吹过,林海就抖动起来,那为“杜曼”所纠缠的树梢立刻变成无数千万只的银狮子,……望着远远的“杜曼”,我感到一种奇怪的迷惘,一种奇怪的疲倦。“我就是这样支付我自己的生命吗?”我问自己。
现在是初春了,雪已开始溶化,树木开始吐出绿色嫩芽,在向人们预告一个美丽而温柔的季节,远方“杜曼”的白色网已经没有了。群山与群树的尖梢闪着棕色阳光。街上行人是更多了。“这就是春天吗?”我问自己。
四周一阵阵嚣杂声响起来,令人感到沉闷,我好像是隐藏在罐头里。
我重新举起高高的酒杯。
十七

春天来了,蔷薇花开苞了。雪融化了。迷人的鸟雀开始歌唱了。我和奥蕾利亚的心里也有鸟雀歌唱。
四月初,学校里放春假,奥蕾利亚有一个星期的假期,我们决定到托木斯克乡间去作短期旅行,算是迎接春天的到来,也算是迎接我们真正幸福的到来。
我们住在一个小市镇的招待所里。招待所设备齐全,很是精致,靠窗可以凭眺美丽的托木河,这时托木河业已解冻,水开始明亮的响着。我们日夜可以听见水声,它像音乐似地环绕着我们。
我原有两件大衣,一件是呢的,一件是皮的。天气渐暖了,我卖出皮大衣,得到一笔巨款,足可以供我们的挥霍,因此,我们这次旅行,在物质上很是宽裕,丝毫不受什么拘束。
这一个星期实在过得太美、太甜。这种美,这种甜,一个人一生是经不起几次的,否则,如果太经常的习惯了这种美和甜,一个人一旦离开它们,就如鱼离水,非枯死不可。
我们相约:在这个星期中,我们要尽情的享受,不许谈一句正经话,做一件正经事,我们要让我们的全生命都沉浸在欢乐里。
每个清晨,我们一听见鸟叫,就醒了过来,但并不起床,却尽在枕边说些痴话,或是默默对笑,直到太阳光照上我们的脸,我们才慵慵的甜甜的起来。
早饭以后,我们就跑到托木河畔听水,看水,看一些木筏子轻轻流下去。奥蕾利亚依在我怀里,轻轻哼哼一些小歌曲,只听得见她的声音,却听不见歌词,几乎全是鼻音。这种模糊的哼哼音实在甜蜜,实在醉人。哼得最轻最轻时,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得见,好像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游蜂的声音。我爱这种声音,常常一两个小时就这样消磨过去,我绝不打断她。听到最后,这哼声与流水声响成一片,把我带到一种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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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50 | 显示全部楼层
午饭时间。我们消磨得很长,奥蕾利亚是那样淘气,常常用叉子把菜送到我嘴里,好像我是不会吃饭的孩子似的。我们一面吃,一面对望着,对笑着,这种甜蜜滋味是不能形容的。这个时候,我们感情已升到最高峰。我们不一定要表示什么,说什么,只要能在一起,意识到她是在我身边,我是在她身边,单是这一“意识”(作动词),就够人销魂的了。
吃饭时,她简直变成一个很胡闹的孩子。她不断跟我交换食盘,有时交换十几次,越换越快,越换越快,再也不分清谁吃谁一份了,她就扑到我怀里大笑。如果是吃长长的橡皮糖呢,我们也很顽皮,一人咬着一头,愉悦的嚼着,嚼到最后,终点是一个长吻。
午饭以后,休息一会,我们就到乡村田野里散步,随兴所之地乱跑,跑累了,就在农家的干草场上休息着,高兴呢,或是自己写一两首诗,不高兴呢,我们就和农家的老头子或小孩子闲谈天。回去时,我们满捧了一大束野花。
晚饭以后,我们躺在壁炉边闲谈,喝着很浓的咖啡。我们谈得很多很多,好像永远谈不完似地,情人的话比流水还要长哪!谈倦了呢,就由她弹弹吉他。弹一会儿琴,我们又谈,从谈到弹,从弹到谈,直到很倦很倦,在炉边假寐了一会,才睡。
奥蕾利亚对于黄种人的肤色特别崇拜,不知道因为我是黄种人呢,还是她本来喜欢黄种人。
她常常像母亲抚摸孩子似地,抚摸我的脸孔道:
“啊,林哪,我多羡慕你的有色面孔呀!……颜色就是生命的表现,生命的符号!白种人白色皮肤是僵尸的颜色,没有生命,没有色彩!我真恨自己的皮肤!要是我能有一付黄色的或棕色的面孔,该多好啊!……”
她的爱好是独特而古怪的。她的爱我,更是独特而古怪的。
有一次,我对她开玩笑,说我是已经结婚的人了,要她饶恕我早没有告诉她。
她听了,笑了起来:
“你结婚不结婚,与我们的相爱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爱你呢,即使你结了一千次婚也不能减少我对你的感情,如果我不爱你,即使你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能增加我对你的感情。……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难道除了结婚,就不能表示她的感情吗?结了婚又怎么样?还不是有老、病、死?……除了尽量享受我们眼前所能立刻享受到的感情,像喷泉样的尽量喷射出自己的生命外,还有什么法子更能捕捉住感情呢?”
后来,她也知道我是和她开玩笑。她妩媚的握住我的手道:
“你和我开玩笑也好,说真话也好,对我都是一样。……我们能因鸽子结过婚就不爱它们吗?我们能因为花朵结过婚便不爱它们吗?……只要你一天在我身边,你即使变成魔鬼、虎豹、毒蛇、鳄鱼,我对你的感情仍不会变。当一个人真正爱一个人时,她会变得很勇敢很勇敢,一切最恶劣的情形都不会威胁她的!……”
我不开口,眼睛却潮湿起来。
她反而安慰我:
“最亲爱的,我们曾经相约,不说正经话!我们现在一破约,不愉快的情绪也跟着来了……让我弹一曲吉他给我们解闷,好不好?”
她当真开始弹起吉他。
甜美的音乐又使我们快乐起来。
奥蕾利亚的头发真长、真亮、真浓。我常常对它们凝望个很久,好像是望一片幽暗的小树林。
“傻子!为什么老这样痴望着我的头发?瞧你的贪馋神气!好像我的头发里藏有最美味的蜜糖似地!”
她轻轻打了我一下,忍不住笑起来。
我抓住她的手,轻轻道:
“不,你的头发里并没有糖,却有海藻的气味,它们叫我联想海水,联想起异国的海湾,异国的帆船。我在你的头发里看见异国的情调,这种情调真是媚人,真是可口!……
“在我的头发里?你大约还看见异国少女的脸,是不是?”
“是的,我看见了异国少女的脸,很明亮很明亮的脸,这个脸的主人是一个小坏蛋,她的名字叫做奥蕾利亚。”
她不开口,突然挣脱我的手,跑开了,坐在窗口看托木河水,不再理我。
我连忙跑过去,挨近她,求她饶恕道:
“亲爱的,生我的气吗?我一时说错了话。饶恕我吧!我接受你的惩罚,你怎样惩罚我都成……”
她厥着嘴,赌气道:
“我是个坏蛋,有什么资格饶恕人?赶快去!去!去!小心别叫我的‘坏’传染给你……”
我一点不动声色,仍很镇静。我笑着道:
“我刚才说错了话,你实在是天下最好的蛋!你瞧,你的脸是蛋形,你的头发有蛋的芳香,你的身体也像蛋!在一切形态中,蛋的椭圆形是最美的一种,希腊的雕刻像全是蛋形!假如连你也是坏蛋,天下就没有一个好蛋了!……”
听到这里。她不禁扑嗤一声,笑起来,娇嗔道:
“算你会说,骂了人还要人叫好。得、得、得,算我怕你,让我清静一下,好不好?”
我把嘴放在她耳边,轻轻道:
“好蛋奥蕾利亚一秒钟不饶恕坏蛋林先生,坏蛋一秒钟不能让好蛋清静。瞧,瞧,奥蕾利亚笑了,笑得一点也不像蛋了!……“
她当真忍不住笑起来,含恼带怒的望了我一眼,叹了口气道。
“唉,你真正是我命中的魔鬼!魔鬼!”
我轻轻把她揽在怀里,笑着道:
“你的话还得补充几句,我即便是个魔鬼!_也是一个叫你幸福的魔鬼,是不是?上帝只能叫人倒霉,只有魔鬼才能叫你活得舒服,活得甜美!瞧,你和我这个魔鬼在一起不过几个月,你就长得比以前更美了,人也更聪敏了,你还不该感激我这个魔鬼吗?”
她含情的望我一眼,怔了一怔,妩媚的道:
“当真,你确是一个可爱的魔鬼呀,我怎样感激你呢?”
“随你的意思,只要你想出的,都好!”
她想了一下,笑着道:
“我想起了,刚才你不是说我的头发像海水么?现在朕颁布御旨,赐予你海水浴一次,好不好?——把头低下来!”
我不响,用动作回答,把脸深埋在她的头发里,我呼吸到丁香花的香气。
我在这片海水里沉醉了很久,才抬起头,顽皮的用手捕捉她的几缕头发,藤萝似地缠在手上,轻轻问:
“痛吗?”
“不!" ”
“为什么?”
“因为我爱那只使它们痛的手!”
我笑了,松开手上的头发,感激的抚摸着它们,又用手指为她梳理那些乱发,还一面梳,一面天真的道:
“奥,你是不是觉得爱情是一个最神秘的东西?它叫我们常常做出怎样不近人情的傻事呀!我有一个朋友,曾经和一个女朋友常在一起看电影,后来那女朋友走了,他每次看戏时,仍然是买两张票,让身边留一个空座子!你说有趣不?……”
“这不是有趣!这是伟大!”
“是的,这是伟大!伟大!”
我喃喃着,被窗外的春天弄醉了,也被奥蕾利亚身上的香气弄醉了,我觉得周身血液全冲上我的脸。
奥望着我,两只臂膀突然抱住我的脖子,情不自禁的喊道:
“林呀,你真美啊!你的脸像灿烂的朝阳,红极了,热极了!仿佛连石头也能溶化!让我沉醉在你的朝阳光里吧!”
我们真的沉醉在朝阳火光里。
夜晚来了。我们睡得很迟。爱情使我们忘记了疲倦。我坐在壁炉边的毛毯上,她躺在我的脚下,像一只猫。她说:她最爱做一只被太阳光烤得暖暖的猫,我就是她的太阳光。现在,在我们四周,是黑色的夜。在黑暗中,只有壁炉中的红蝴蝶似地火光在跳跃,使室内充满了一种神秘味道,火光照亮了奥蕾利亚的脸,在火光中,她的眼睛分外明亮。
她拉着我的手轻轻道:
“给我讲一个故事吧。用一种哥哥对妹妹的态度讲,我不是你的最好的妹妹吗?啊,林,我亲爱的哥,对我讲吧,讲一点童话或神话,最好讲一点梦与花园的故事,即使我睡着了,也别停止,好让我在梦里也听见你的声音在响。”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的道:
“是的,奥,我的好妹妹,我应该为你讲一点童话或者神话,讲一点用蜂蜜而不是用墨水写的故事,讲一点尼罗河畔的芦苇蘸着麋鹿的眼泪写在菩提树上的诗!不过,现在我只想讲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女的故事。我要讲:这个少女怎样变成流亡军人的情人——好不好?”
“讨厌的,你干吗总要拿我开心呢?我生你的气了!”
她撇了撇嘴,不响了,过了二-一会,她忽然又笑起来道:
“你这讨厌的无赖汉,讲吧!讲我吧,讲这二十二岁少女吧!不过,要是讲很很坏,我一定要惩罚你。”
“怎样惩罚呢?”我笑着问。
“这惩罚是:重重打你三下手心,重重的绞扭你的头发三次,并且三天不给你吻。”
我惊叫道:
“好厉害的惩罚啊!上帝对撤旦也不过如此!我不相信我的女神狄安娜会做出这种比尼罗皇帝还残忍的事。”
“会的,会的。”她坚决的说。
“那么如果我讲得很不坏呢?”
“那么我当然给你一个报酬,一个绝不会叫你失望的报酬!”
我于是开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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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51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古很古的时候,在一万年或两万年以前,一个叫奥蕾利亚的廿二岁少女来到托木斯克。她来自波兰原野。她,到托木斯克的旷野上找真理,像耶稣似的。可是,旷野告诉她:在天下一切真理中,最真最真的真理只有一个,就是:一个女子必须和一个男子共享有一张床。如果是两张床,那就不是真理了。你要找真理吗?赶快到男子群里去,少女听到这话,又相信又不相信。她相信,因为她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确有一种冲动。她不相信:因为这话似乎并不大文雅,但她知道,天下越是不文雅的事,也越是最叫人快乐的事。她当真到男子群里了。在这群男子中,有一个绰号叫“魔鬼”的韩国军人,他见第一面就对她说:亲爱的小姐。我知道你在找真理,真理就在我怀里,请投到我的怀里吧!对于一个少女,床就是她的最高真理,很少有一个少女不是为床而生的。来吧,我的身子邀请你,请别拒绝这一场幸福的盛筵!在这场盛筵里,你可以尝到比蜂蜜还甜一万倍的美味!最高的真理总是甜的。不甜就不是真理!对不对?从这以后,旷野果然再看不见少女的影子了,她现在已经真正找到真理了。我这个故事,题目可以叫做:‘当一个少女寻找真理的时候’!……
她听完了,沉默了一下,终于很严肃的道:
“刁钻的流氓,我非重重责你的手心不可!把手伸出来!”
我把手伸出去,但她并不打,却拿来贴在脸颊上,昵爱的问:
“我的脸烫不烫?”
“啊,烫!烫!烫极了!——这证明我的故事有极大的魔力啊!”
“不,不,你讲得很坏很坏,我要重重打你三下手心,三次绞扭你的头发。”
她往脸颊上取下我的手,轻轻打了三下,又轻轻三次绞扭我的头发,接着道:“嗯,我还要三天不给你吻!看你还敢骂我不!”她看看腕上的表:“记住啊,现在是十一点十五分,今天,明天,后天。要到大后天十一点五分以后,我的嘴唇才能向你开禁。”
我轻哼一声,笑着道:
“我不相信你会像女巫一样残忍!”
“一定,一定。”
“那么好!你曾经向我宣过誓:说我是你嘴唇这份财产的唯一保管人,现在,我要以保管人的名义命令你:凑过你的嘴唇来!”
“在大后天夜晚十一点十五分以前,你没有权利要求!”
“凑过你的嘴唇来。”
“不,大后天晚间十一点十五分以后。”
“不近人情的小野蛮。难道我们必须手里拿着钟表才能谈恋爱吗?你愿意我们都变成钟表匠和机械匠么?”
“不,大后天晚间十一点十五分以后。”
“好没来由的人!瞧!满屋子给你弄得有机器油的气味了!”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她坚决的摇摇头,强硬得像一只小虎。
“好,你非得叫我模仿俄国沙皇作风不可吗?”
“不讲理的,尽耍流氓,不害羞吗?”
“是的,不害羞,我原本就是从一个野蛮国度来的。”
“不,不,不……”
她咕咕笑着,一闪躲开去。
她终于坐起来,用一种赞美的口吻道:
“得了,我不再和你逗笑了。可爱的无赖汉j我现在应该对你说句公平话了。你刚才的故事讲得很好。这个故事虽然是为了骂女人而编造的,但我依然要赞美你:骂得很好,对极了,一百个少女有九十九个是为床而生的。虽然我是这一百个人中的唯一例外。……我现在必须实践诺言!给你一个绝不叫你失望的报酬。,刚才我曾经轻轻打了你三下,现在我要重重给你三个吻,好不好?……”稍停一停,接着她又用最娇媚的声调轻轻道:“假如你有进一步的野心呢,只要是能叫你快乐的,我也可以你满足……”
话语声消失了,各种奇异的光出现在我的眼前。蓝色的光,白色的光,青色的、紫色的、黄色的光;屋外充满了风声。猫在屋顶叫,一只夜游鸟飞过去了。这是一个美丽的四月之夜。火光在壁炉里摇颤,柴火闹得很凶……
三十分钟后,我们轻轻喘息,双双微笑着躺在毯子上,幸福在我们头上飞翔,如一只燕子,我的嘴唇贴在奥蕾利亚的耳朵上,轻轻对她道:
“真理究竟是香甜的,美丽的,不骗人的,对不对?”
她不开口,害羞得把头藏在我怀里,只是咕咕笑,过好一会,她才平静下来,撒娇的对我道:
“另外给我讲一个故事吧,随便什么故事都行。”她把头枕在我臂膀上,转过来凝望着我的脸。
我抚摸着她的脸颊,温柔的问:
“我给你讲林达与希绿好不好?这是一个很悲哀的故事。”
“好的,林达与希绿,悲哀一点没有什么。”
我于是开始讲下去:“在希绿的生命里,永远是瞭望与期待。每一个黄昏,她穿上最美丽最新鲜的长裙子,斜倚着被夕阳涂成红色的栏杆,向海上瞭望着,期待着,期待着林达的到来,接着是狂欢的夜,对于她,每一个夜晚都象征着青春的大解放,青春的大创造!接着又是黎明。带着她身上的芳香与热力,林达又回到海那边去了。
“在那些销魂的夜里,他轻轻在耳边絮语道:
“我怎样述说我的心灵的热度呢?我自觉是永远不熄灭的火柱,我可以把史前的地球冰期改成夏季!”
“她睁着眼,躺在他热热的胸膛上喃喃着,梦呓着,……”
奥蕾利亚在我的话语中睡着了,在风声与炉火声中睡着了,我噤默,我坐起来,我忧郁和沉思的望着她,我轻轻在她颊上印了一个潮湿的吻,我轻轻托起她,走向帷幕后面。
第七天晚上,想到第二天就要离开这个小镇。我有点感到迷惘。这一晚,我们谈到歌德,特别是歌德与“迷娘”贝亭娜的故事,我躺在她膝下,一遍又一遍的叫她诵读《迷娘歌》。这首诗歌实在太迷人了!

你可知道那柠檬花开的地方?
酷绿的密叶中映着橘橙金黄,
骀荡和风起自蔚蓝的天上,
还有那长春幽静和月桂轩昂,
你可知道吗?

那方啊!就是那方,
你可知道,那圆柱高耸的大厦,
那殿宇的辉煌,和房拢底光华,
还有伫立的白石像凝望着我:
可怜的人哪,你受了多少委曲?
你可知道吗?

那方啊!就是那方,
庇护我的恩人,我要与你同往!
你可知道那高山和它的云径,
骡儿在浓雾里摸索它的路程,
黝古的蛟龙在幽壑深处隐潜,
崖冰石转,瀑流在那上面飞湍——
那方啊!,就是那方,
我们趱程吧,父亲,让我们同往!”

我重复诵读着,特别是:“可怜的人哪,你受了多少委曲?”那两句,我反复无数遍。
最后我忍不住叹息起来。
她问我为什么叹息。
我说:“我想起了歌德与迷娘之间的一段令人沉醉的故事。”
她轻轻说:“告诉我这个故事。”
我答应了。
我开始给她讲这个故事:
一八一年八月中旬,迷娘和歌德在一起。歌德这时已经是六十岁以外的老人了,迷娘却只是二十五岁的美丽少女。
黄昏时分,歌德坐在窗沿上,迷娘站在他面前,两手抱着他颈脖。她的眼光箭似地射入他那眼深处。
歌德再不能忍受她的注视了,问她热不热,想不想享受点清凉。
她点头答应。
歌德说:“敞开你的胸膛吧,让黄昏的空气润润吧!”
她不表示反对,脸却有点红。
歌德解开她的衣裳,望着她说:“黄昏的晕红传染到你的脸颊上了。”
歌德吻着她的胸膛,把他的额头搁在上面。
她说:“有什么希奇,我的太阳落在我的胸膛上哪!”
歌德怔怔望了她许久,问她道:
“还没有人抚摸过你的胸膛吗?”
她摇摇头:“没有!你触摸我时,我觉得怪异样的!”
于是歌德遍吻她的颈脖,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极了。
她有点害怕,可是又觉得这样非常之美。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她像遭遇了雷震似地,整个被震动了。
歌德低沉的对她道:“你好像暴风雨,你的嘴唇在闪电,你的眼睛在打雷!”
她说:“你就是大神宙士,你一皱眉,整个奥林匹斯山都抖颤起来了。”
歌德说:“将来,当你晚上脱掉衣裳,当星光像现在一样照着你的胸膛的时候,你愿意想起我的吻吗?”
她答:“愿意。”
歌德说:“你愿意想起:我很想把我的吻和星斗一样无量数的印在你的胸膛上吗?”
奥蕾利亚用手背遮住我的嘴:
“不要再说下去了,这个故事叫我害怕!”
“害怕?”我诧异地望着她。
“是的,害怕,太美了,美得叫我害怕!”
停了停,她叹息道:
“像这样的故事,一个世纪能产生几个呢?”
我静默了。
这一晚,我们一直保持着神圣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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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

这七天实在过得香甜,过得幸福,不能再香甜了,也不能再幸福了,在这种香甜与幸福中,连眼泪与悲哀也是香甜的,幸福的。假使这时我们就抱着死了呢,我们也一定死得很香甜,很幸福。从前我在报上看到一对情人双双含笑自杀的新闻,常诧异他(她)们为什么死得那么自然,那么从容。现在我才明白:在这种情形下,死比生其实倒更美丽、舒服。
这几天是我们三个多月来幸福的顶点,必然的,我们要走下坡路。一个人如果爬到山顶上时,除非他是神,永远停在上面,不下来。如果他是人,他怎么能不下降呢?
我并不糊涂,(爱情虽然有时使我糊涂入梦,但我也有清醒时)我渐渐看出来:这七天的幸福,好比太阳下山时的最后迥光,特别华丽,鲜艳,但我却预言着它自身就要沉落,消失。
在一个人临死以前的最后一刹那,他脸上也会特别显得美丽发红,言语也特别清晰,……
在第七天晚上,我们不是谈到歌德吗?这恰恰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在我所说的故事里,一开头就好几次就提到黄昏与落日,……
关于这种种,奥蕾利亚自然不会想到,也不愿想到。凡是像用她那种方式来爱人的人,绝不会,也不愿往深处多想的,眼前的欢乐与青春,尽够她忙碌的了,也尽够她沉醉的了。
第二天,我们回到了托木斯克。
这一天,奥蕾利亚真是美丽极了,也动人极了,这种美丽,不仅像春天的花朵,也像秋天的红熟果实——包含了最鲜嫩的最成熟的成分。因为,她现在已不仅是一个少女,也是一个少妇,是一个刚从少女变成少妇的人,必然就会显露出那种美丽,动人,可爱!
她是快乐的,愉悦的,像一个捕捉到最大幸运的幸运者。
我呢,在归途上一直保持着沉默,一种阴暗的预感开始袭击着我。
在我一生的经验中,凡是我真正交好运的时候,也就是真正开始恶运的时候,这种经验,屡试不爽,一百次里难有一次不应验。
因此,这一天,我说不出的感到一种焦躁,沉闷。
到了托木斯克,我和奥蕾利亚分了手,答应第二天再见。
我回到收容所里,里面的人几乎全空了,我吃了一惊,正诧异中,同事A上校给一份通知书:是马占山将军特别发给所有的高级军官的。
在这份通知书中,我才知道:在我所旅行这个星期里,发生了一个怎样巨大的变化。
这时候,中国驻俄大使颜惠庆先生早已到了莫斯科,中俄已正式恢复邦交,由中俄当局会商的结果,对我们这批从东北撤退入俄境的人,决定作如下措置:
一、所有士兵及下级军官一万余人,由俄境转新疆方面回国。
二、所有上校以上高级军官,由托木斯克搭火车赴莫斯科转波兰再经德国瑞士到意大利乘海船回国。
三、所有高级军官眷属搭火车赴海参威搭船回上海。
在这一个星期中,下级军官与士兵以及眷属们,均已先后出发,我们这一批高级军官,须在四日内摒挡一切,准备启程,换言之,除了今天外,我在托木斯克只能留三天了。
“好了,吃了好几个月的苦,这一下可以回国了!大喜事!大喜事……”
A上校满面笑容,向我嚷着。
“是的,这是喜事!喜事……”
我昏头昏脑的对他苦笑着,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我旋即跑到马占山、李杜两位将军那里,谈了二会,才知道这一通知书是确确实实的,一点也不虚假,过去好几次曾有这种传说,现在这一传说是证实了。
马将军还庆贺我:
“将来回到上海,你们韩国时临政府在那里,你可以好好施展的你的抱负了……”
我谢了他的关照,只是苦笑,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离开马将军,我回到屋里,把门反锁了。
分离是命定了。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个命定,她既无法离开托木斯克或俄国。我也无法继续留在托木斯克或俄国,在这个命定之前,人力显得可怜的脆弱。
我躺在床上,浑身抖颤着。
我的身子睡着,我的心醒着。
有好几次,我想跑到奥蕾利亚那里,把真相告诉她。这一思想非常强,我几乎马上想跑出去。但是,我旋即又抑制住自己。我并不是没有勇气去看奥,而是没有勇气摧残她的梦想。
天可怜见,今天早上,我们还在小镇招待所的枕头边说傻话;她吻了我很久,笑着问我道:“爱,如果我们有一个孩子,给他起什么名字呢?”我笑着说:“如果是男的呢,就叫托木斯克,如果是女的呢,就叫奥蕾利亚,好不好?”她笑着问:“你希望是男的呢,还是女的?”我说:“我愿意是女孩子。如果是女孩子,她一定长得和你一样美,这样,孰身边就有两个奥蕾利亚了;一个是大的,一个是小的。”她说:“只要你愿意,我给你带来两个奥蕾利亚,三个奥蕾利亚,甚至四个奥蕾利亚,好不好?”我说:“好!好!越多越好。我巴不得全世界的十三万万人都变成奥蕾利亚哪!”她听了大笑,伏在我怀里,连眼泪都笑出来。
天可怜见,她现在一定还在温习这些好梦。在她心里的充满了玫瑰花与幻想,春天与阳光。这颗心好像羔羊一样,甜美而绵软,我怎忍心立刻用枪刺把她刺破?我怎更忍心用刀子一片片把这心割碎?
我想:还是让她今夜再做一夜好梦吧!
我又想:最好是不告诉她这一消息,悄悄走了,也好。
但我旋即谴责自己,隐瞒她只是一种自私。即使我不能目击她的痛苦,但想象中的她的痛苦所给予我的折磨,一定更可怕。两个人在一起,虽然更容易引起痛苦,但究竟有两个人可以共同分担。如果一个人,这种突如其来的刺激与巨量的痛苦,非使她发疯不可。
我终于决定,明天下午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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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天晚上,我没有吃一点东西,也没有喝一点水。
我一夜没能合眼,我流了一夜眼泪。一种说不出的火燃烧着我,我感到自己的神经在一点点迸裂……
最后,天快亮时,我的脑子疲倦得如一堆泥,终于朦朦胧胧的睡了一小时。这种睡其实也并不是睡,而是神经质的恶梦的连续,我不时无端惊醒过来。
第二天,我只喝了一点水,仍没吃东西。奇怪极了,我这时的胃似乎很饱很饱,如塞满了空气的皮球,不能再装下一点什么。
下午四点多钟,我下了最大的决心:去看她。
唉,朋友,我怎能向你形容,我是怎样走到奥蕾利亚那里去的呢?
我觉得自己并不是在走,而是被一种很微小而又很神秘的力量推向前去。我这时的神态,全然是梦游者的神态,我这时的心情也纯然是梦游者的心情,这在别人是看不出的,我自己却知道得很清楚。
我半梦半醒地到了奥蕾利亚那里,大门并没有上闩,我推开了,她母亲不在,楼上有吉他声,她在弹一个极活泼轻快的华尔兹舞曲,好像千万只百灵鸟在飞在唱似地。
听见这快乐的音乐,我的眼泪如泉般流了下来。
但是,当我走上楼梯时,我突然下了个决心:我必须镇定,必须理智,必须清醒,这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奥蕾利亚,我要不这样做,她非毁灭不可。
下了这个决心,我顿时振作起来,人也清醒坚定得多了。
刚走上楼,吉他声没有了,奥蕾利亚蝴蝶似地飞过来扑到我怀里,紧紧拥抱住我,热烈的吻着我。她在我怀里笑着道:
“我今天像想了一天,如果我们要是有一个女孩子的话,奥蕾利亚这个名字还是不好!我想到一个好名字,你猜猜是什么名字?”
“我猜不到……”我有点哽咽,无法说下去。
“傻孩子,怎么猜不到呢?就是你自己的名字啊!林!……是的,我一定叫她林!……这样,她象征了我们的结合!你说好不好?……
说完了,她又笑着吻我。
刚吻了一下,她忽然怔怔道:
“啊,你的嘴唇为什么这么冰凉?”
她突然放松我,凝立在我的面前,瞪大眼睛,详细的望着我,吃了一惊!
“啊,你的脸为什么这样苍白?你瘦了!昨天你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天你就变得瘦了?——你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我说不出话,我想尽量抑制自己,但无法抑制。一颗晶莹的眼泪流到颊上,又慢慢的流落到地上……
她一把搂住我,把我搂到怀里,用热热的脸偎贴我的发冷的脸,像姐姐对待小弟弟似地,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慰我道:
“爱,你受了什么委曲?你心头难过么?……告诉我吧!告诉最爱你的奥蕾利亚吧!只要她能为你尽力,她一定为你尽所有的力,甚至她的生命!她是你的爱,也是你的妻,你不应把你心里的一切告诉你的妻么?……唉,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她一面说,一面温柔地抚摸我的肩膀。
我说不出话,只能让眼泪一滴滴的流下来。我先前的决定完全推翻了,我无法控制自己。
她不断抚摸我,问我,见我不答应,不禁急了,她终于带着嗔意道:
“林,你再不说,我真生你的气了!……”
接着,她又后悔自己发嗔,紧紧抱住我,用最温存的声音向我道歉:
“爱,饶恕我吧,我实在急了,才向你说出这样不近情的话,饶恕我吧,不怪我吧!……唉,爱啊!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只流泪,不说话呢?……你这样子,叫我表示什么好呢?……唉,亲亲,我的亲亲,我向你哀求了,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说着说着,她也急得流泪了。
我终于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我放声哭泣起来。
她见我这样,忽然不开口,她把我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她愣愣站在一边,望着我,又低头沉思,一个新启示如一条蛇似地渐渐爬到她的思想里,像一个突然发现自己已临到悬崖边上骑士,一刹那间:一个意想不到的深渊呈现在她面前……
她对我望着,想着,想着,望着,望着,她忽然像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似地,突然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
这笑声是可怕,吓人的,像传说中深夜厉鬼的惨笑,听到这种笑声,一个人不发狂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这样,她的狂笑声与我的痛苦声合奏着……
听到她的笑声,稂奇怪,我的悲哀立刻消失了。
我沉静的站起来,把她拖到身边,哀求道:
“奥,你现在大约已明白了……我求你,别再笑了!你的笑把我的心都撕碎了。……”
她转过脸来,不再笑了,脸上充满了眼泪,她的眼睛显出了一种奇怪的光彩。这种光彩,我在她眼睛里是从没有见过的,这是一种仇恨的光辉!也是一种愤怒的光辉!她并不哭,却让眼泪在脸上静静流。她用一种很抑制的声音轻轻道:
“我答应你!我不笑了……”
接着,她突然握紧拳头,狠狠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如母狮子似地,用一种雄壮而尖锐的声音狠狠道:
“要来的让它来吧!是地狱!是炼火,是雷霆,是大风暴,是魔鬼,是洪水猛兽,都来吧!都来毁灭我吧!把我撕成粉碎!把我碾磨成一阵阵尘沙,随阴风团团转吧!——哼,我的心反正早已流出最后一滴血了!再也没有什么更可怕了!……”
我用吻遮盖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她沉思了一会,脸上仍闪烁着泪光,温柔的而疲倦的问我道:
“就离开托木斯克吗?这么快?”
“还有四天,我们由莫斯科转波兰德国瑞士到意大利搭船归国。”我多说了一天,有意要骗她。
“啊,经过波兰!……”她轻轻把“波兰”这两字念了好几遍,好像是念自己母亲的名字。
接着,她忽然又傻笑起来,一面哭,一面抚摸我道:
“傻孩子,干吗难过呢……不还有四天吗?四天有九十六个小时哪!如果我们把每个小时当作一年,不还有九十六年,尽够我们乐的吗?……来吧,亲爱的,每小时还有六十分有三干六百秒哪!……”
她的双手又拥抱住我。但这一双手却抖颤得很厉害,也和我的手一样,冷冰冰的。
夕阳光软软地从窗外射进来,光彩很红,红得特别哀凉。天空再听不见鸽铃声,燕子的翅影已消失了,几只白嘴鸦在树枝间叫噪着,春天的傍晚是温柔的,迷人的,但春寒特别刺人,似给人一种神秘的警告。

这以后三天,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过去的,这三天是过得那样快,快得可怕,简直像三秒钟似地。如果一个人的一生都是过得这样快,那么一切都很简单了;一百年也不过像一天一样,既不会有所“快乐”,也不会有什么“痛苦”。
这三天,我们全都消磨在一个旅馆的房间里,这是托木斯克全城最大最华丽的一个房间。我卖了自己的手表,自来水笔,手枪,……预付了一笔款子给旅馆,我准备在这三天作最后一次挥霍。
奥蕾利亚为我回学校请了四天病假,决意把这整个四天献给我,她的病假很容易就请准了,这时她脸上原已显出病态,她的心是深深病着。
在这三天中,她似乎有意要把她生命中所有的残余热情一起交付给我,一点也不为自己剩下,三个多月来,她原已在我身上挥霍了一笔极巨量的热情,但她认为这热情还不够,她要在这三、四天中,把这一生所残余的几十年热情一古脑儿透支个干净,连皮带骨一起消费给我,她用这种野蛮方式来消费自己的热情,已不是一种情人的方式,而是赌徒的方式,她像一个最疯狂的赌徒,在一刹那间,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倾囊倒筐的捧出来,作孤注一掷,不过,她的赌,并不是一直激动得,騒嚣的,像一般呼幺喝六大声吵闹的赌徒一样,最先,她疯狂得像一只饿兽,接着,她的赌法安静了,平和了,也可以说,她真正懂得了赌……
第一天,一切是最疯狂的,最激动的,也是最悲惨的,热情热得像我们那样,已不是人间的热情,而是地狱的热情!魔鬼的热情,最悲惨的热情!惨得叫人不忍回忆,在这一天,我什么也没吃,两个人只是相抱着哭。我们一面哭,一面说。也不知道哪里会有这么多的眼泪!也不知道哪里会有这么多的话!也不知道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兴奋!这么多的感情!一个人要是一直像这样的哭,说,兴奋,感情,过不了五天,就会活活把自己烧死的,好像爆发的火山把自己的躯体烧成焦土一样。
她在我怀里滚动着,抖颤着,狂语着,像害热病似地,她似乎连泪带血以及五脏六腑一起要从话语里喷射出来,叫我变成一个血人,泪人!
“啊,林,拥抱我!紧紧拥抱我,要紧紧的,紧紧的,紧紧的……我冷!我冷!我冷得很,我冷极了!快用你的身子暖我!快用你的心暖我!快用你的眼泪暖我!啊,你就是我的火!我的火!我的火啊!……离你就是离火,我冷!……”
“啊,林,我喘不过气了,我喘不过气了!你的臂膀叫我喘虿过气了!用力吧!用力吧!我真愿就此!一口气断了!让你臀膀和身子变成我的坟墓!……”
“啊,林,在你的臂膀里,在你的火焰里,我像蜡烛似地,要溶化了,溶化了!……啊,让我溶化吧!溶化吧!溶化成一片泪水吧……”
“啊,林,你要走了!你走,坐火车,坐船,过地中海,过江海,啊,红海!那儿多热啊!经过那儿,你会不会还记得我身上的热?……”
“啊,林,你干吗不说话呢?我怕,我怕静!我怕啊!说啊,爱的,只说一句,只说一个字,说一个最热最烫的字,一个像炼火一样的字,好把我活活烧死!让我在你热热的火焰里来一个火葬!……
“啊,林,窥我吧!爱我吧!疼我吧!宠我吧!想我吧!拥我吧!吻我吧!杀我吧!吃我吧!喝我吧!打我吧!骂我吧!把我碎尸万段罢!把我压榨成碎粉罢!都好!都甜!都美!只要你给我的,即使是叫我喝毒药,都好!都甜!都美!……”
“啊,林,再吻我一次罢!再亲我一次罢!我要在记忆里预备起一堆极高极高的吻,你走后,我好慢慢的温习,咀嚼,回味!……
“啊,林,爱我吧!享受我吧!玩我罢!把我玩个够罢!把我像妓女一样的取乐吧,玩个痛快罢!不要辜负我的火,我的热,我的美丽,我的肉体!……
“啊,林,把嘴唇放在我的眼睛上罢!像酒杯注酒似地,让我所有的眼泪都注入你的酒杯里。你要一口口喝下去,喝下去,一滴也不要剩!这是生命的酒,有酸,有甜,有苦,有辣,有咸,什么都有,什么都全。你得从这酒里慢慢品味我的思想,我的梦,我的感情!……”
“啊,林,你走了,我每天依旧要到收容所门口去。我要在那儿徘徊又徘徊,徘徊又徘徊,从清晨徘徊到黄昏,从黄昏徘徊到月出,从月出徘徊到月落,徘徊到天明!……那时你的身子或许在波兰原野上,或许在多瑙河边的深林中,或许在瑞士的山间湖畔,或许在意大利的蓝天下,或许在地中海,在中国——那时你能够想起有一个人在收容所附近徘徊流泪吗?……"
“啊,林,给我大风!给我天雷!给我闪电!给我瀑布!给我火山!让大风刮死我!让天雷打死我!让闪电击死我!让瀑布冲死我!让火山烧死我!让我变成一堆灰,一阵风,一团空气,永远追随你,陪伴你!……”
“啊,林,我的爱,可怜我今后只孤孤单单一个留在托木斯克,我会像孤鬼游魂似地活下去,如果是黄昏、月夜,叫我怎么忍受?又怎么敢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呢?……”
她说这些话时,当时的情形,我只能用四个字来概括一切:惨不忍睹!
在昆虫里,有一种昆虫,是专门靠自己的身体充饥的,我们现在正是这种昆虫,在吃自己时,一方面虽然感到肉体的痛苦,一方面却又满足了饥饿欲望。
这时候,她浑身发烫,脸孔红得像一团火,眼睛好像是两只将沉落的太阳。她的面部表情,好像是一块被烧得通体通红的发亮的炭,热极了,也灼人极了!我抱着她!似乎抱了一团火,我只有一个感觉:烫得可怕!从自己身上,我似乎嗅到一般被烧焦了的气息。
有些人主张爱名,爱钱,或者爱自己,但千万不要爱别人,这实在含有一部分至理,你如果要彻底爱一个人,那实在是可怕的!比炼狱还可怕!如果是爱到极端,那不但不美丽,并且还极其难看。真理是难看的,骇人的,真爱也是难看的,骇人的;这一看法我现在是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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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答应她:用嘴唇啜干她的眼泪,像啜饮白兰地酒似的。但哪里啜饮得干呢?旧的还没有啜饮完,新的又流泻出来了,她的眼泪简直就是两口不竭的泪泉,我啜饮着,啜饮着,也分不清啜饮的是她的眼泪,还是我自己的眼泪。
夜里,我们无法入睡,她的激情虽然稍稍平抑下来,但面孔显得狠毒而粗犷。她的悲哀似乎转变成仇恨。好几次,她从床上坐起来,恶狠狠的望着我道:
“我恨你!恨侮!恨你!恨你!……我简直要剥你的皮,吃你的肉啊!……”
说着说着,她就用手掌击打我的脸,用手指撕扯我的头发,用牙齿咬我的嘴唇。我的嘴唇给咬破了,一滴滴血慢慢流下来……
我不开口,忍受着,反而用最温柔的最和善的眼睛看她……
她看见了我的眼光,看见了我嘴上的血,她抱着我哭了,立刻求我饶恕,说了不止一千遍。
第二天,她比较安静了点,话也少了点,她只是不断哭,又不断笑,她哭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又哭一阵,纯粹是歇斯底利式的,她脸上的火焰颜色已转变成苍白色,她眼睛里的光色异常阴暗,……
中午,我们勉强进了点饮食。还是我强迫给她,她才吃了一点。
餐后,我回收容所料理私事。明天晚上六点,我们搭快车往莫斯科进发,我不得不和同事谈几件必要的事。
两小时后,我回到旅馆,她正在写东西。
她见我来,不写了,突然把一张纸交给我。
我接过来看了一遍:这是一首未写完的诗,看完了,我止不住流下泪。
这首未完成的诗只有下面三句:
“你舍得把爱你的奥蕾利亚,
丢在这白熊乱舞的北极冰雪里,
独自走向开遍柠檬花的南国?
……”

我一面流泪,一面突然产生一个极奇怪的欲望,想唱歌!是的,我必须唱点什么,我必须大声喊几下,否则,我没法活下去。我于是开始唱韩国最流行的民歌,叫做《别离曲》,把她这首未完成的诗当成歌词。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唱歌,也是最后一次在她面前唱歌。
今天除夕夜里,我在落雁峰唱的那首歌,就是这个!
我唱完了第一遍,打算唱第二遍,我的嗓子哽咽了。我不能再唱下去。
这一晚,她似乎太疲倦了,不禁昏昏睡去,我却一夜没有能睡,我睁着眼,一直定定凝视她的美丽的脸孔,我知道:这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夜了。这一夜以后,在我们中间会耸立起一座万里高墙,永远把我们隔成两座世界。我痴痴望着她,并没有一滴眼泪,我的眼泪似乎已经干了。
她虽然睡着,却也不时惊醒,一惊醒,她就歇斯底利的紧紧抱住我喊道:
“啊,爱,我们在哪里呢?......没有什么阻隔在我们中间吧?……没有什么召唤你吧?……”
“啊,爱,晚风为什么吹得这样悲惨呢?……”
“啊,爱,夜晚的号角为什么响得这样凄凉呢?……”
“啊,爱,爱,看我呀!……为什么不看我呢?……”
我只好紧紧抱住她,用吻为她催眠。
到天亮时分,我实在支持不住,终于昏昏沉沉,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阳光已充满了一屋子,看看表,已近中午了,我吃一惊,正想坐起来,她突然走过来:
“林,你再睡睡吧。还早,你太疲倦了……
听我的话,乖乖的,再躺一会!” .
她像母亲对孩子似地,把我刚抬起来的身子又按下去。
她的神色是这样安静,我不免又吃了一惊,望望那边桌上,她似乎又写了一点感想。我不禁放下心来。我只愿她多写几点,这样,或许可以把她的感情转移开去。
不久,我起床了,我看到了她的三首诗,字迹很是芋弼证明她的心境仍不大宁静,这三首诗没有题目,内容如下:
其一

在地狱的炼火边,
在沙漠的夜里,
可怕的不是哑默,
而是声音。
如果我在受凌迟碎剐之刑,
当我的一片片肉堕地有声时,
我诅咒这声音,
远过于执刀者。

喝我的血吧!
吃我的肉吧!
恳求你:
静一点!

其二
邓肯的两个爱儿突然死了。
她的许多友人在哭泣着,悲伤着。
邓肯既不哭泣,
也不悲伤,
却以平静的话语,
安慰她们。
今夜我梦见自己沉到海底,
我突然懂得邓肯了。

其三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孩子经过时,
他大声哭泣了。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青年经过时,
他悄悄流着泪。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中年人经过时,
他皱皱眉头。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经过时,
他微笑着。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白发的人经过时,
他望也不望就走过去了。

看完这三首诗,我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说来很奇怪,这一天她完全平静了。她不说一句话,一直沉默着,她既不流泪,也不狂哭,也不抱我,也不吻我。他对我似乎很有点冷冷的。但她其实又不完全是冷冷的。她不时温柔的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肩膀。最后,她把我的帽子与大衣拿在手上,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抚摸着,仿佛整个生命都寄托在上面似地。
起先,当我强迫吻她时,她嘴角上总露出一丝苦笑。她既不热烈凑过来,又不冷淡拒绝,她只听我摆布,好像一个机器人,长吻以后,她不发一语,傻傻的愣愣的瞪着我。瞪了好一会,才又长长叹了口气。
最后,当我强迫地吻她后,她连叹息都没有了。她只怔怔的望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望着,望着,终于她似乎又认出是我了,她的嘴角边又不禁浮出一丝苦笑。
这时她的脸色苍白极了,像是一朵凋落的白蔷薇。她的眼睛极其阴郁,像是一大片森林的阴影铺成的。在她脸上,有阴惨的美丽,一种黑暗的甜蜜,她的表情从没有过这样的温柔,这种温柔,只在绝食两个月以后的印度人的脸上才有。是一种令人想匍匐下去祈祷的温柔!
她陷入一种深深的沉思之中,……
她的姿态叫我想起一种熄火山,溶岩还在地腹中流转,但表面看不出来。一种最疯狂的情绪纳入和平中,犹如酝酿着巨大的暗流的平静海面。
她这种情形,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表示什么呢?最后的时间既然已经近了。
我只能给她写了两个通讯地址:一个是驻意大利热那亚的中国领事馆,一个是上海法租界韩国临时政府的秘密通讯处。
她送了我一张放大相片。在相片后面,用抖颤的字体题了下面一行字:
“曾经为你交付出她的一切!”
四点欠十分,我告诉她,暂回去办一件事,六点钟再回来和她一同用晚餐。
我用全力抱了她一下,和她作了一个长吻,面对面的对她的眼睛作了最后一次注视,一个又颤抖又深情的注视。我感到她浑身在颤抖。
一分钟后,只听见一阵足步声响在楼梯上。
最后的一刹那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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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晚上六点钟到了,我们已经被火车带到托木斯克的五十里外。我们的车子正在向莫斯科前进。
这时候,代替我本人,应该有一个短字条送到这个波兰少女手上。
这短字条只有下面几句话:
“奥:
我走了,不再回!我一万句话只并作四句话向你说:我永远爱你!我一定给你信!请为我向你母亲致谢!请为我多多保重你自己!
林”

这一夜,望着车窗外的黑暗原野,我哭了一整夜。
十九

四个星期后,当蔷薇花与玫瑰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我们这一批东北军官由德国搭火车经瑞士到了意大利,终点站是海口热那亚。在热那亚,将有海船把我带回东方。
开船的那一天中午,当地领事馆转给我一封信,信皮是白色的,字迹很娟秀。信内分量很沉重。
其实,我不用看信皮,就会会知道是谁的信。
这时,我正忙着要上船,我抖颤的把这封信放在口袋里。我很昏乱,我现在不敢拆开它。我必须让自己平静一下。
我装作很忙乱的样子,跟着大家搬东西上船。我特别显得卖力,几乎是帮每一个人搬东西。我尽可能找琐碎的事做。不敢让自己闲,更不敢让自己想想。
好容易大家上船了,午后三时,船开行了。
在船上,我和大家拼命闲谈。我从没有和人说过么多的废话,闲谈了很久,又听音乐,并且陪几个法国女人跳了一阵子舞,把自己弄得很累很倦。我几乎忘记了口袋里还有一封信:一封极重要的信。
但我终于没有忘记这封信。
夜深了。将近十二点。船在力古利安海里悠悠驶行着,海面很静。这是一个大月流天之夜。一轮满弦月静冉冉亮闪闪的升入中天,又华丽,又庄严,好像一个银色女王徐步升入银色宝座。天空纯洁极了。像是一片新出窑的淡青磁器,滴溜溜圆的舒展入无极无限,刻雕着一些亮晶晶的斑点,是星星,在如痴如狂的白色月光与青色天光里,整个大气层是酣眠了,发酵了,比新焙的面包还轻松甜柔。奶白色月光闪耀在海面上,好像有无数条小闪电在跳动。海很温柔,很和平,它似乎已熟睡了,睡得像个女孩子似地。这时候,所有乘客也都熟睡了。只有我一个人剩在甲板上。
力古利安海上的五月的月夜真不是夜,是一种青春,一种狂想,一种享受,一种诱惑。它是上帝的夜,也是魔鬼的夜,这白色的夜竟美丽得*起来,……
我倚在栏杆,从口袋里取出那封白色的信。
在未拆开以前,我作了一次深深的呼吸,把一大片海风吸入肺叶内。
接着,我庄严而缓慢的拆开信,拆得很慢很慢,好像并不是在拆开一封信,而是在拆开一个人的肉体。
信终于拆开了。
出于我的意料,信里除了一张白纸以外,还附有一封灰色信,我打开信纸一看:这竟是奥蕾利亚母亲的信。信如下:
“敬爱的林先生:
这真是一件最不幸的事:昨天下午十二点多钟,我的女孩子奥蕾利亚自杀了。在她的遗书上只吩咐了一件事,就是:把这封灰色信转给您。现在我遵照她的遗言,把这封信寄给您,希望它能安全到达您手里。
先生,您知道我晚年幸福是全部寄托在她的身上。您可以想象到,这件不幸事对我是一个怎样致命的打击。假如您在这里,我相信这件不幸事是不会发生的。但我不能怨你,一切都是天主安排定的。我只有祈祷她在天国平安。更祈祷天主降福于她!我的心现在乱极了,不能再写什么了。请原谅!”

看完信,我浑身直抖。我仿佛看见这个笃信天主教的老妇人跪在地上做弥撒,祈求苍天保佑……
我深深喘了口气,立刻拿起那封灰色信。灰色信上有着我的名字,字迹是抖颤的,好像患了恶性疟疾。我匆匆撕开信,最先跳入我的眼帘的是一束白头发,大约有四五十根。我怔住了。我紧紧把它们握在手里,接着我连忙看信,但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灰色的大纸,有一张对开报纸那样大,我打开这张大报纸,上面什么都没有,所有的只是一大片阴暗的灰色,我不相信这是一张空纸,便把眼睛凑上去细看,终于看见一些字迹,但很迷糊。淡青色的月光不能照明灰纸上的黑色字迹。我于是跑到一盏路灯下,在明亮的电灯光下,我终于看清楚了,满纸横一行竖一行的只涂写着一个黑色俄文字:这个字就是“黑暗”!这些“黑暗”的字迹抖颤极了,也潦草极了,它们像一条条病蛇盘旋在灰色纸上,表现一种可怕的骚乱,可怕的疯狂,人会想象,以为这些字是从一只濒死的疯兽的嘴里吐出来的。我满纸的找,希望除“黑暗”两字外,纸上还有其它的字或句,但什么也没有。纸上到处只写着“黑暗”二字!如果要统计一下,这张灰色纸上所写的“黑暗”至少有三四千以上,但我不相信这张纸上除了“黑暗”二字以外,就没有别的字。我耐心在这些横七竖八的潦乱字迹中找寻,最后,我终于在一个小角落上找到了。在“黑暗”二字所包围的一个小角落上,有下面几行字:

“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做!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说!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惨!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苦!不要问我为什么要有这样下场!不要问我为什么……
生命不过是一把火,火烧完了,剩下来的当然是黑暗!但是,我的火并没有烧完,我坏有成.千成万的火要烧,可悲悯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竟命令我停止燃烧了!我只有用自己的手为自己造成永久黑暗!
人啊,看吧,这里是四十七根白头发一在你走后的十天中,它们像花样的开在我头上,您要玩味它们的白色,最深最深的玩味!……
啊,我的亲丈夫!我的上帝!我已把一切交付给你了,除了这点残骸。这残骸的存在是我对你的爱的唯一缺陷。现在我必杀死这个缺陷,杀死这点残骸,让我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每一个细胞都变成你的血,你的骨,你的细胞!让我的名字永远活在你的名字里!……
现在,正是午夜……
啊!夜太可怕了!太黑暗了!太深沉了!啊!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我的丈夫!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我怕!我冷!我发抖!快来抱我!快来吻我!快来望我!快来亲我!我怕!我怕!我怕!我怕!我怕啊!
……时刻近了
表在残酷的响。这是世界上唯一的声音!五分钟后,我就要永久投入你的怀抱里了!啊,我的丈夫,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啊!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了!……来了!……来了!……
现在,当我右手执笔在纸上写时,我的左手开始紧紧握住一把明亮的短刀。笔已不能写我的心了。我必须用刀写我的心!我要给你看:我的心是怎样的红!怎样热!怎样为你发痛!为你发抖!啊,我的丈夫!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回来?不回来看看你的奥蕾利亚的脸孔?最后一刹那的脸孔?惨绝人寰的脸孔?
……短刀举起来了,正对着我的心脏,一滴滴泪水落在刀上!(多甜的眼泪啊!)我不能哭!我必须鼓起勇气,含着笑对你作最后一个请求,——在我们相识第十年的除夕,爬一座高山,在午夜同一时候,你必须站在峰顶向极北方瞭望,同时唱那首韩国《离别曲》!
……永别了!永别了!永别了!永别了!……我的最爱的最爱的最爱的最爱的最爱的最爱的最爱的最爱的最爱的最爱的爱……现在我永远占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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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海风吹过来,又吹过去,比绵羊还温柔。我的头发披在海风中和月光中。
海风吹着,睡着,作着邓肯式的神秘舞。随着海风,船舱里飘溢出玫瑰花和蔷薇花的芳香,这些花是人们从热那亚的花园里采摘了来的,但摘花人已经睡了,所有的人都睡了,甲板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站在月光里,站在五月之夜里,月光狂烈的拥抱我,雨点似地从头发吻到脚跟,仿佛要用这拥抱与狂吻来毁灭我,我慢慢拿起那四十七根白头发,二根又一根地轮流吻着,不知道吻了几百遍几千遍,最后,我把它们和信贴在胸膛上,用我的心跳来温暖它们,仿佛它们怕冷似地。终于,我安静的站着,一动也不动,如一座石像,我既没有眼泪,也没有苦笑,没有痛苦,也没有激动。我变成一种机械,一种矿物。我站着:倾听着,凝视着,不知道是睡是醒,是醒是睡,梦与现实已缠绞不清了。饱和了月光的空间明洁而光滑,芬芳而富有肉感,真像少女的如花肉体。我偶然有意无意的慵慵举起手臂,轻轻用手掌抚摸这空间,这月,这芳香,又不时用嘴唇啜饮栏杆上的凉凉露水,像夏蝉似的。
月光似乎照明了我的思想。
海很平静,可以听到它均匀的呼吸,好像是奥蕾利亚的胸脯子。船仍在前进,海浪温柔的吻着船身。只有沉重的轮机声突破了安静,这种沉重的声音仿佛是一种郁怒,一种低吼,一种反抗……
这一夜,我一直站在栏杆边,我在考虑一件事,我是否要带着这封信和四十七根头发去找她!她就在我面前,只要我一跨栏杆,就可以遇见她了,我相信她正在海底与鱼群游戏,我也可以参加这种游戏。
但我立刻又想起她的话,她要我等十年,为她办一件事,答应她这件事,实在比立刻找她要苦得多,可怕得多,她在向我提这个要求时,她大约没有想到:这对我是一个很重很重的惩罚。
要真正爱一个人呢,其实也就是接受一种惩罚。我这一辈子是被惩罚定了,从小惩罚到老!
黎明时分,我终于决定了:接受她的惩罚!
她是不愿意再演戏了,戏演够了。我呢,自然也演够戏了。但我却还有一个欲望,就是:自己既然不想演了,不妨看看别人演吧。这也是我还活着的一个理由。
……
今天,我是在你面前,演最后一次戏,你现在是把这戏听完了,请千万要遵守对我的诺言,不要在报上或杂志上写一个字,那样,对人对己都没有什么好处,而我更会恨你入骨的!
二十

当这个陌生怪客对我讲完这故事时,已经是元月二日早晨三点多钟。除了吃午饭晚饭时,他曾暂时停讲外,其余的时间,一直没住口,他一面讲,一面喝酒,汾酒喝完了,他就喝庙里的素酒。奇怪,他喝了两斤多酒,竟一点也不醉。
他讲完故事时,我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妙趣,但却疲倦得要命。老实说,他最后还说了一大段话,约略提他十年来的情形,但我已经听不清楚,这时我早已打瞌睡了。我想,他一定是发现我在打瞌睡以后,才不讲的。因此,他所说的最后几句话,我只记得是,重复叫我千万不要拿他所说的做文章材料,否则,我就是罪人云云。此外,我还记得一件事,就是,他现在所戴的帽子,就是他十年前除夕那天所戴的帽子。他现在所穿的大衣,就是和她最后将离别的几天中所穿的,这件大衣,他从来没有刷过或洗过,因为上面曾经留有她的眼泪,抚摸,热吻与拥抱。
关于他所提到的十年来的生活,我如果要勉强搜索回忆,我依稀只能记得下面一段话,这似乎是他多年人生大海中翻滚挣扎的一点收获,一点智慧结晶。
他用深沉的大眼睛疲倦的望着我,带着无穷的沉思意味道:
“在生活里面,你常常可以碰到一种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一种阻力,在你年青时,还不显得怎么沉重,有时候,只要你咬一咬牙关,摇一摇头,说一个‘不’字,它似乎就退开了。但是,随着你年龄的增加,额上皱纹的加深,这种阻力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强大起来,到了最后,你连摇摇头,说个‘不’字的勇气都没有了。不,不是没有勇气,是没有兴趣!在年青时,你觉得这种摇头是可赞美的,中年以后,你觉得这种摇头是极可笑的。终于你承认这种神秘阻力是一种坚不可拔的存在。它像神话中的那种狮妖,砍掉它的脑袋,它的第二个脑袋立刻会长起来。砍掉第二个脑袋,还有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这种滋味,一个年青人是体味不到的。必须等第一根.白发出现在你头上的时候。我和奥蕾利亚的一段悲剧,只不过叫我提早体味到这种滋味罢了,此后十年,这种滋味是一天天加深加重起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终于明白:越是认真追求幸福的人越不容易得到幸福,倒是并不怎样追求幸福的人,幸福却常常在他身边团团转!……”
说完了这段话,他深深叹了口气。
元月二日午后二时,我醒了。醒来一看,那个怪客不见了,自己竟已躺在床上,在枕边,我只看到他留的一个纸条;上面只有几句话:
“朋友:
我的事办完了,我走了。我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拿我这故事发表。否则,即使我变成鬼,我也要恨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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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2:58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了这条子,我愣了半天。我想:这个人真是神秘古怪。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山前山后找了一遍?都没有看见他。问庙里的道士和长工,都说不知道,这个闷葫芦真叫人猜不透。
跑了好一会,不知不觉已经黄昏了,这一天我是不能下山了,只好再在庙里住一晚。
我一个人呆呆坐在客室里,望着桌上的空酒瓶与空酒杯及残肴剩菜,不禁越加思念起那个怪客。这一晚上我在床上翻来复去总睡不着,想起那个怪客所说的故事,我说不出的觉得好奇,激动。他所说的话,我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我真是后悔,当时竟那样疲倦,坐在椅上打瞌睡,但我后来又怎么会在屋内床上呢?一定是他把我搀进房的。我自己竟糊糊涂涂不知道了。这真是该死万分。
懊悔也没有用,还是下山要紧。第二天我终于下了山。不久,我又回到西安。
在西安,我到处打听这个怪客的行踪,始终得不到他的消息。最后,我想了一个方法,就是赶快把他所说的故事写出来,登在报上。他原是再三嘱咐我不要发表的,我现在违了约,他如果还活在世上,只要看到这个小说,一定会来找我算帐。那么,我就要一把抓住他,看他还往哪里跑!他如果不来找我,那一定是不在人世了。那么,我也可以靠这个小说得一点稿费,出点风头,读者呢,可以听到一个奇怪的故事,足以供茶余酒后的消遣。如此,一举数得,何乐不为?因此我就写了这本小说。
最后我有一个请求:读者看完了这本小说以后,如果在街上或哪里碰到类似这个怪客的人,假使他是韩国人而又姓林的话,请千万写信告诉我。我还想和他再谈谈,多谈谈,他一定还有许多好的故事呢!假如我能把这些故事一一记下来,你们不又多了一点茶余酒后的谈料吗!
凡小说在书后,照常要题一首诗,以作结束,我觉得这是件很文雅的事。但我既不会作旧诗,又不会作新诗,倒不如向别人借一首吧。我决定把《红楼梦》开场那首诗借出来,照抄如下: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全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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