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6

第十九章

--------------------------------------------------------------------------------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今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王”“贼”并列的烂帐

  由这一章的反证,更可以看出老子的精神,不是如后代所说的反对仁义、反对孝慈。他只是提出当时社会不对劲的地方,希望当时的人慎重处理,将之归导于正途。而千古以来,注解老子的学者专家,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困于老子的语言文字,没有听出弦外之音,把老子误解得太厉害、太离谱了。实际上老子、孔子都是同一精神,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老子对春秋时代社会的批评,是要“绝圣弃智”。我们研究春秋、战国的历史,那真是越读越使人感到高明。孔子作《春秋》,是中国第一部历史书籍。有人说《春秋》不能读,读了会使人奸诈狡猾。孔子自己也说过:“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历史读多了,好的榜样没学成,坏的手段全学上了。例如,一般人读历史小说《三国演义》,诸葛亮难效,曹操易仿。看小说都想当书中的主角,读《三国演义》,想当刘备者不少,想当赵子龙、关公者更多。很多人将自己的欲望,投射到书中有大能力、大聪明的角色情境中,结果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何其可悲!
  其实,在《春秋》一书里,好的道理处处可寻,坏的现象也连篇累牍。那个时候,对圣人的标榜特别的多,几乎每一个会讲会说的都是圣人,聪明才智之士,比比皆是。从春秋到战国这一阶段,在我们整个历史中,真是人才辈出的时期。我们读春秋、战国时的著作,有时看到某人讲的话,非常有理,但是再从反面想想,又觉不对,应是反面正确才是,然后再转到另一个层面来看,则前述二者不无可疑。每个人的意见都很高明,也都有值得商榷之处。当时真是一个文化变乱、社会变乱的时代。西方人有一个历史观点:社会历史到了末期,在变乱不安时,才产生哲学家、思想家。然而,依我们的历史哲学看来,与其如此,不如不要这些哲学家来得好。高度的哲学智慧,是从痛苦变乱中的刺激锻炼而成,代价未免太高。
  所以,老子反对标榜圣人,反对卖弄世智辨聪。春秋、战国之间,善于奇谋异术的高人,一个比一个高明。例如范蠡,他帮助越王勾践复国,实行他老师计然子所教的六法,不过用了其中的三四项策略,便稳定了国际情势,而越国也复兴了。最后名与利、功勋等等,一样也不要,自己一走了之,到别的地方做生意去了。至于做生意的方法,也是他老师计然子教的。像春秋、战国这一类的智慧之学,简直看不完,太热闹了。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7

然而,那个时代的世局也就特别地动荡不安。假使我们身历其境,蒙受其害,便晓得那种痛苦,不堪消受。古人有句话“宁作太平犬,莫作乱世人”。那乱世的人命,的确不如太平盛世的鸡犬,人命危如垒卵,随时都有被毁灭的可能。老子对那个时代,深深感到痛苦和不满,因此便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人们如果不卖弄聪明才智,本来还会有和平安静的生活,却被一些标榜圣人、标榜智慧的才智之士搅乱了。
  战国时期,真正能摆布那个时代二三十年之久的,只有苏秦、张仪两人,不管他们摆布得对或不对。所以后来司马迁、刘向等人,都非常佩服苏秦,这么一个书生,年纪轻轻出来,竟使国际间二十几年不发生战争。我们现在听来,二十几年的和平,好像算不了什么,但是春秋战国的时候,几十个国家随时随地都在作战。每一次战争都要死亡一大批的人。老太太、老太爷们,辛辛苦苦将自己心爱的儿孙慢慢养大,然后一上战场,几分种的时间便结束了生命。难怪司马迁认为苏秦只是个文弱书生,却纵横六国之间,消洱战争达二十多年之久,这本事够大的了,很令人佩服,因此特别在《史记》上记上一笔。
  老子当时的社会情况,虽不比苏秦、张仪那个时候的混乱、糟糕,但已迈向大变不祥的道路上去,他痛心之余,就有“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的主张。仁义的道理也是一样,那时不只是孔子提倡,但孔子综合了仁义的精华,传给后代。在春秋、战国时候,各国之间,相互争战,彼此攻城掠地,都以仁义的美名作口号。你们要讲仁义道德,那很好,我也跟着讲。但是你们一切都得照我吩咐,要跪便跪,要杀便杀,反正我也可向外宣布这是为了仁义道德,不得不尔。仁义道德的用法,一至于此,那已是天下大乱,不可救药了。所以老子非常讨厌,又主张“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社会上不需以仁义作宣传口号,越是特别强调仁义,越是尔虞我诈,毛病百出。

               唯大英雄能本色

  并且,人也需抛弃自己引以为做的聪明——“巧”,抛弃自私自“利”的贪图之心,那么自然不会有盗贼作奸犯科。这是“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处“盗贼”二字,须引用《庄子·(月去)箧篇》的大盗——盗跖,来作注解。说句严重的话,春秋、战国时候的诸侯,几乎都是盗跖。
  老子提出了上述的道理后,接着说:“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文”,代表思想、理论。他说,为什么要抛弃圣智、仁义、巧利这三项东西呢?这个哲学道理发挥起来太多太多,一言难尽,因此暂不讲它,只要把握住这个观念就行了。这等于乡下人经常说:“我命苦,只好这样。”命就是一个确定不移的观念,不需一大堆道理来解释,只要从实际生活便可体会。中国过去家庭,也只抓住一个观念——孝,其中道理,天经地义不需多说。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7

那么,把这些绝圣弃智的观念,归纳到怎样的生命理想呢?——“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社会人类真能以此为生活的态度,天下自然太平。乃至个人拥有这种修养,一辈子便是最大的幸福。其实,这正是大圣人超凡脱俗的生命情操。“见素”,“见”指见地,观念、思想谓之见;“素”乃纯洁、干净。孔子在《论语》上亦讨论到此问题。“素”如一张白纸,毫不染上任何颜色。人的思想观念要随时保持纯净无杂。也就是佛家禅宗的两句话:“不思善,不思恶”,善恶两边皆不沾,清明透彻。而“抱朴”,“朴”是未经雕刻、质地优良的原始木头。有些书用“璞”字,“璞”与“朴”通用,没有经过雕琢的玉石外壳为璞。“朴”与“璞”,表面看来粗糙不显眼,其实佳质深藏,光华内敛,一切本自天成,没有后天人工的刻意造作。我们的心地胸襟,应该随时怀抱这种原始天然的朴素,以此态度来待人接物,处理事务。如此,思想纯洁无瑕,不落主观的偏见。平常做事,老老实实,当笑即笑,当哭即哭。哭不是为了某个目的,哭给别人看;笑不是因为他讲一句笑话,我不笑对不起他,只好矫揉造作裂开嘴巴,露出牙齿装笑。这就不是“见素抱朴”的生命境界。
  再来,“少私寡欲”这一点要特别注意。儒道两家,并没有叫人做到绝对的“无欲”,彻底无欲,简直不可能,假使做到了,那就超凡入圣了。只有佛家修行,先要无欲,因此被儒家批评为陈义太高,难以企及。儒道二家认为“少私寡欲”,已经是了不起之事。“少私寡欲”可以近乎道,但尚未完全合于道。
  老子主张“绝仁弃义”,不以圣人为标榜,不以修行为口号,只要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做人,那便是真修道。“绝仁弃义”,要废除那些假仁假义,伤天害理的做法。有时候,我们看到历史上的故事,很多是口头上大吹仁义道德,要帮忙人家、救助人家,结果对方倒了大霉。这种仁义其名,侵略其实的勾当,非常要不得。至于“绝巧弃利”,那是针对人类喜欢耍自己的聪明才智,自认高明而言。东西方宗教皆认为使巧用计,想办法耍手段,一般都是为了图利自己,那是强盗心理,是不道德的。因此,老子提出“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作为我们生活修养的中心原则。随着,下面再告诉我们学道的榜样,做人做事的涵养,继续沿着他一贯的理路发挥。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7

第二十章

--------------------------------------------------------------------------------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想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囗囗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囗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知识是烦恼的根源

  “绝学无忧”这四个字,有些人重新整理《老子》,将它归于前面一章,成为“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绝学无忧”做起来很难。绝学就是不要一切学问,什么知识都不执着,人生只凭自然。汉朝以后,佛学从印度传入中国,佛学称成了道的大阿罗汉,为“无学位”的圣人,意思是已经到了家,不需再有所学了。其实,严格而言,不管是四果罗汉,或者菩萨,都还在有学有修的阶段,真正“无学”,那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境界了。
  古人有言:“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就是说真理只有一个,东西方表达的方式不同。佛学未进人中国,“无学”的观念尚未在中国宏扬,老子就有“绝学”这个观念了。后来佛家的“无学”,来诠释老子的“绝学”,颇有相得益彰之效。
  修道成功,到达最高境界,任何名相、任何疑难都解决了、看透了,“绝学无忧”,无忧无虑,没有什么牵挂。这种心情,一般人很难感觉得到。尤其我们这一些喜欢寻章摘句、舞文弄墨的人,看到老子这一句话,也算是吃了一服药。爱看书、爱写作,常常搞到三更半夜,弄得自己头昏脑胀,才想到老子真高明,要我们“绝学”,丢开书本,不要钻牛角尖,那的确很痛快。可是一认为自己是知识分于,这就难了,“绝学”做不到,“无忧”更免谈。“读历史而落泪,替古人担忧”,有时看到历史上许多事情,硬是会生气,硬是伤心落下泪来,这是读书人的痛苦毛病。其实,“绝学无忧”真做到了,反能以一种清明客观的态度,深刻独到的见解,服务社会,利益社会。
  接着,老子便谈道德最高修养的标准。他说:“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唯”与“阿”两字,是指我们讲话对人的态度,将二者译成白话,在语言的表达上都是“是的”。但同样“是的”一句话,“唯”是诚诚恳恳的接受,“阿”是拍马屁的应对,不管事实对或不对,一味迎合对方的意见,这便是“唯之与阿,相去几何”之处。许多青年朋友和我们谈话时,每说:“你的看法很好,不过我……”,这就是“阿”。“不过”、“但是”这类转语,往往隐含着低声下气,不敢得罪人的顺从心理。然而,真理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能随便将就别人,做顺水人情的。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7

尤其是做学问,汉儒辕固生就骂过汉武帝的丞相公孙弘说:“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一个读书人,不可在学问上、思想上、文化上将就别人,附和别人,为了某种私利拐弯抹角,那就不对了,儒家非常重视读书人这一点的基本人格。“唯”与“阿”实质内容并不一样,但是表面上不易分别。
  老子说这些道理,并非教我们带着尖刻的眼光,专门去分析他的言行举止,是“阿”是“唯”;而是提醒我们自己,学习真诚不佞的“唯”,避免虚伪造作的“阿”。千万别读了老子这句话,结果处处挑剔别人,不知一切道德修养,应从反求诸己开始。
  另外,“善之与恶,相去若何?”善与恶若是往深一层去观察,那也许是划分不出距离的。善恶之间,很难分辨。往往做了一件好事,反而得到恶果。据我个人的人生经验,以为以前救过的人,现在想想,倒觉得是件坏事。因为他们以后继续活下去的那种方式,反而是伤害到其他更多的人。所以,善与恶的分际,简直难以捉摸。而且,所谓善恶、是非、好坏,若真以哲学的立场彻底研究,那更无法确定出一个绝对的标准。
  虽然绝对的道德标准难求,但是一个社会因时因地所产生的相对道德标准,一个修道人也应该遵守。这是“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即使你超越了相对的案臼,到达了绝对的境界,在这个世界上,你仍有必要陪大家遵守这个世界的种种规则,避免举止怪异,惊世骇俗。此即老子的另一句话,“和其光,同其尘。”不可不畏,不得不畏,不能不畏,在文字上虽只一字之差,但是其意义相去甚多。不可不畏乃发自于自己内心的认识与选择,为了利益众生而随顺众生,不是受外在环境的制约,执着一般相对的价值标准。比如有个东西,大家都认为是黑色,这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语言称呼,你也就跟别人说是黑的,不必硬说是白的,否则将有麻烦,无法彼此沟通。
  我发现我们一些老朋友,天天翻报章杂志,天天大作文章,相劝省点力气,少写一点,可是都自认为没有办法,因为他有一副忧世忧国的心肠,总想对社会贡献出一点力量。像有好几位老教授,我也经常互相劝勉,你少教一点书吧,多保养自己一点,同样也做不到,因为他们对国家民族的前途,还是担忧挂虑得不得了。因此,要“绝学无忧”,逍遥自在,除非得了道。未得成道之先,忧世之心,或者挂虑个人的安危,是免不了的。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7

老子素描修道者的人生

  接着,下面一段,可以说是老子的“劝世文”。“荒兮其未央哉”,“荒”是形容词,像荒原大沙漠一样,面积广大无边,永远没有尽头。这句话放在这一段里,应作什么解呢?——《易经》最后一卦“未济”。我们看看历史,看看人生,一切事物都是无穷无尽,相生相克,没有了结之时。
  明末崇祯年间,有个人画了一幅画,上面立着一棵松树,松树下面一块大石,大石之上,摆着一个棋盘,棋盘上面几颗疏疏落落的棋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意境深远。后来有个人拿着这幅画,来请当时的高僧苍雪大师题字。苍雪大师一看,马上提起笔来写道:
    松下无人一局残,空山松子落棋盘。
    神仙更有神仙着,毕竟输赢下不完。
  这一首诗,以一个方外之人超然的心境,将所有人生哲学、历史哲学,一切的生命现象,都包括尽了。人生如同一局残棋,你争我夺,一来一往。就算是传说中的神仙,也有他们的执着,也有他们一个比一个高明之处。这样一代一代,世世相传,输赢二字永远也没有定论的时候。苍雪大师这首名诗,相当能够表达老子“荒兮其未央哉”的意思。
  那么,在这一个永远向前推进的时空时,一个修道人该如何自处呢?“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熙熙”二字,并不见得是好事,单就文字解释,是很太平、自然、舒适、自在,看起来很好的样子。所以许多人的名字都取个“熙”字,如清朝皇帝“康熙”。
  然而,“熙”字是好而不好,吉中有凶。司马迁《史记》上提到:“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们看这个世上,每个人外表看来好像没怎样,平平安安活着,其实内心却有诸多痛苦,一生忙忙碌碌,为了生活争名夺利,一天混过一天,莫名其妙地活下去,这真的很快乐、很满足吗?老子指出一般人这样生活,自认“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好像人活着,天天都上舞厅,天天都坐在观光饭店顶楼的旋转厅里,高高兴兴地吃牛排大餐;又好像春天到了,到郊外登高,到处游山玩水,颇为惬意。牢是牛,古代祭礼以牛作大祭的牺牲。
  老子对人生的看法,不像其他宗教的态度,认为全是苦的;人生也有快乐的一面,但是这快乐的一面,却暗藏隐忧,并不那么单纯。因此,老子提醒修道者,别于众人,应该“我独泊兮其未兆”,要如一潭清水,微波不兴,澄澈到底。应该“如婴儿之未孩”,平常心境,保持得像初生婴儿般的纯洁天真。老子一再提到,我们人修道至相当程度后,不但是返老还童,甚至整个人的筋骨、肌肉、观念、态度等等,都恢复到“奶娃儿”的状态(大陆的湖北、四川地区,称呼还在吃奶的婴儿为“奶娃儿”)。一个人若能时时拥有这种心境,那就对了。这和上面讲过“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的道理是一样的。
  还有,下面一句话也是修道人的写照。“囗囗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囗囗”,如同孔子在《易经》上说的“确然而不可拔”,自己站在那里,顶天立地,如一座高山,不可动摇。“无所归”,也就是孔子所言,“君子不器”,不自归于任何典型。你说他是个道人,却又什么都不像,无法将他归于某一种范围,加以界定。而“众人皆有余”,世上的人,都认为自己了不起,拼命追求,什么都想占有;而我什么都不要,“遗世而独立”,好像世界上的人,都忘了我一样。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8

这种风范,做起来还真不易。辛稼轩有两句词说:“须知忘世真容易,欲世相忘却大难。”自己要将这个社会遗忘,还算容易,但要社会把你轻易地忘掉,那可不简单。“人怕出名,猪怕肥”,尤其在社会上有了一点名气的人,更难做到。到时你想远离这个社会,归隐山林,不再过问世事,这倒好办,因为只要你真看得开,放得下便可。但是,你一躲到深山野地去,有许多人还是会千方百计找你出来,说你有道啊,要你干这干那,绝不放过你。这就是“欲世相忘却大难”了。所以老子最后只好骑着那匹青牛,悄悄逃出函谷关去了。
  《老子》这第二十章,实际上全部在阐述前面他所说“和其光,同其尘”的道理。我们研究古文典籍,大可不必另外从别处引经据典,大作文章,只要以原书各节内容互相对照诠释,便可寻出其原本含意。老子亦是如此,他的每一个观念,在本文中自有他的注解。

               只是同流不下流

  因此,老子又说:“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愚”,并非真笨,而是故意示现的。“沌沌”,不是糊涂,而是如水汇流,随世而转,但自己内心清清楚楚。有些人学道家学坏了,故意装糊涂,却走了样,弄巧成拙,反而坏事。所以,这种外昏内明的功夫,不是随便装疯卖傻便是有道的。一个修道有相当体悟的人,他可以不出差错地做到:“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猎兮其若海,飓兮若无止。”“昭昭”,就是高明得很,什么事都很灵光的样子。一般俗人都想这么高人一等。相对地,“我独昏昏”,修道人不以为聪明才智高人一等,给人看起来,反是平凡庸陋,毫无出奇之处。“我独昏昏”。同时也说明了修道人的行为虽是入世,但心境是出世的,不斤斤计较个人利益,因此给别人看成傻子。
  并且,“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普通人对任何小事都很精明,事事精打细算,但是我倒是“闷闷”笨笨的,外表“和光同尘”,混混饨饨,而内心清明洒脱,遗世独立。你们要聪明,就让你们去聪明,你们到处吹毛求疵,斤斤计较,但我倒是无所谓,视而不见。
  再者,一个修道人的胸襟也要“据兮其苦海”,像大海一样,宽阔无际,容纳一切细流,容纳一切尘垢。儒道两家都一样,要人胸襟宽大,包容一切。这就得学习“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修养,然后自己的精神思想才能从种种拘限中超越出来。
  “囗兮若无止”,这种境界,要自己住在高山上,方能有所体会。“囗”,不是台风,而是高雅的清风,如空中大气清远徐吹。这很难用其他字眼来形容,“天风朗朗”,或者堪作相似的形容。尤其身处高山夜静时分,一点风都没有,但听起来又有风的声音,像金石之声;尤其在极其宁静的心境中听来,在那高远的太空里,好像有无比美妙的音乐,虚无飘渺,人间乐曲所不能及。此即庄子所讲的“天籁”之音,没有到达这个境界,是体会不出的。
  如此,俗人有俗人的生活目的,道人有道人的生命情调。“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一般人对人生都“有以”,都有目的,或求升官发财,或求长命百岁。而以道家来讲,人生是没有目的的,亦就是佛家所说“随缘而遇”;以及儒家所说“随遇而安”的看法。但是老子更进一步,随缘而遇还不够,还要“顽且鄙”。“顽”,是非常有个性,永远坚持不变。“鄙”,就更难做到了,所有的言行举止,非常给人看不起,糟糕透了。譬如,民间流传已久的《济公传》,其中主角济公和尚,他时常弄些狗肉吃吃,找点烧酒喝喝,疯疯癫癫,冥顽不灵,人们都瞧他不起。你说他是疯于吗?他又好像清楚得很,你说他十三点,有些事却又正经八百。一下由这庙趱过来,一下被那庙趱过去,个个庙子都不欢迎他住。“鄙”到这等地步,他却是最解脱、最不受限制的人。这一点,一般凡夫是难以理解的。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8

如此“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这种处世态度,虽然和众人不同,却不是标新立异,惊世骇俗。这乃因为自己“贵食母”,“母”字代表生我者,也就是后世禅宗说的“生从哪里来,死向何处去”的生命本来。“贵食母”意即死守善道,而还我本来面目,永远回归到生母的怀抱——道的境界中去。
  本章老子所提出来的处世态度,我们假使拿来和《论语》的《乡党篇》比较研究,相当有趣。《乡党篇》是孔子的弟子们记载孔子生活的艺术,孔子在办公室是个什么态度,对朋友又是个什么态度,穿衣如何穿法,吃饭如何吃法。孔子吃饭很讲究卫生,并且一定要点葱蒜摆在前面才吃。这些都是他的弟子形容孔子平常生活的习惯。老子形容修道人入世而又出世的处世态度,恰与孔子大有不同,刚才已作了相当的介绍。真要做到这样,那是相当难的。

              老子处世哲学的人证

  老子所说的这种处世哲学,人生态度,除了我们传统文化中真实笃信道家的神仙们,用之在一般社会的人群,是不可能的。如果要找出这种榜样,当然,在历代道家《神仙传》里,却多得很。不过,都像是离经叛道,古里古怪,不足为法。其次,只有近似道家的隐士、高十们,介于出世入世之间的,却可在《高士传》里找出典型。
  现在我们只就一般所熟悉的,由乱离时期到治平时代的两位中间人物,作为近似老子所说的修道者的风格。在西汉与东汉转型期中,便有严光。在唐末五代末期到赵宋建国之间,便有陈抟。
  严光,字子陵。他在少年时代,与汉光武刘秀是同学。别的学问不说,单从文学词章的角度来讲,严子陵高到什么程度,已无可靠的资料可寻。但是,看刘秀——汉光武的少数文章词藻,的确很不错。在刘秀做了皇帝以后,唯独怀念这位同学,到处查访,希望他来一见,就可想见严光的深度,并不简单。也许他也是一个在当时局势中,不作第二人想的人物。但是他也深知刘秀不简单,这个位置已属于刘秀的,他就悠游方外,再也不想钻进圈套了。因此他就反披羊裘,垂钓在浙江桐庐的富春江上。这种作风,大有近似老子所说的:“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囗囗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后来,他虽然也和当皇帝的老同学刘秀见了面,而且还在皇宫里如少年时代一样,同榻而眠,过了一夜,还故意装出睡相不好,把脚搁在刘秀的肚子上睡觉,似乎又目无天子。总算刘秀确有大度,没有强迫他作官,终于放他还山,仍然让他过着悠游自在,乐于江上垂钓的生涯。
  因此相传后世有一位上京考功名的秀才,路过严子陵的钓台,便题一首诗说:“君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羞见先生面,夜半过钓台。”这真是:“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的对比写照。但是相反的,后人有对他作极其求全的批评说:“一着羊裘不蔽身,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这又是何等严格的要求,好像专为老子的哲学作人事考核似的。他是说,严子陵反披羊裘去钓鱼,分明是故意沽名钓誉,要等汉光武来找他,用此为求成名的手段。如果真想逃名避世,当时只着一般渔人所穿的蓑衣斗笠去钓鱼,谁又知道富春江上多了一位渔人便是严子陵呢!那么,当皇帝的同学刘秀,岂不是永远也无法找到你吗?因此他批评严光是有意弄噱头,求虚名,而非真隐的诚意人物。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9

 如照这种严格的要求隐士、高士、处士的标准来讲,凡是被历史文献所记载,为人世所知的人物,乃至神仙传记或佛门中的高僧,也都是一无是处的。宋代的大诗人陆放翁便说过:“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自负初心。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平庸一生,名不见于乡里,终与草木同腐的,或者庶乎近焉!
  陈抟,道号希夷。当然,他早已被道家推为神仙的祖师。一般民间通称,都叫他陈抟老祖。他生当唐末五代的末世,一生高卧华山,似乎一点也不关心世事。等到宋太祖赵匡胤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当起皇帝来了,他正好下山,骑驴代步,一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从驴背跌下来说,从此天下可以太平!因为他对赵宋的创业立国,有这样的好感,所以赵氏兄弟都很尊重他。当弟弟赵匡义继哥哥之后,当上皇帝——宋太宗,还特别召见过他。在《神仙传》上的记载,宋太宗还特别派人送去几位宫女侍候他。结果他作了一首诗,把宫女全数退回。“冰肌为骨玉为腮,多谢君王送到来。处士不生巫峡梦,空劳云雨下阳台。”这个故事和诗也记在唐末处士诗人魏野的帐上,唐人诗中也收入魏野的著作。也许道家仍然好名,又把他栽在陈抟身上,未免有锦上添花、画蛇添足的嫌疑。
  其实,希夷先生,生当乱离的时代,在他的少年或壮年时期,何尝无用世之心。只是看得透彻,观察周到,终于高隐华山,以待其时,以待其人而已。我们且看他的一首名诗,便知究竟了。
    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
    紫缓纵荣争及睡,朱门虽富不如贫。
    愁看剑载扶危主,闷听笠歌聒醉人。
    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
  从这首七言律诗中,很明显地表露希夷先生当年的感慨和观感,都在“愁看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两句之中。这两句,也是全诗的画龙点睛之处。因为他生在唐末到五代的乱世中,几十年间,这一个称王,那一个称帝,都是乱七八糟,一无是处。但也都是昙花一现,每个都忙忙乱乱,扰乱苍生几年或十多年就完了,都不能成为器局,所以他才有“愁看剑戟扶危主”的看法。同时又感慨一般生存在乱世中的社会人士,不知忧患,不知死活,只管醉生梦死,歌舞升平,过着假象的太平生活,那是非常可悲的一代。因此便有“闷听笙歌聒醉人”的叹息。因此,他必须有自处之道,“携取旧书归旧隐”,高卧华山去了。
  这也正如唐末另一位道士的诗说:“为买丹砂下白云,鹿裘又惹九衢尘。不如将耳入山去,万是千非愁煞人。”他们所遭遇的境况和心情,都是一样的痛苦,为世道而忧悲。但在无可奈何中,只有如老子一样,走那“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苦海,囗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看来虽然高不可攀,其实,正是悲天悯人,在无可奈何中,故作旷达而已吧!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9

第二十一章

--------------------------------------------------------------------------------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为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囱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

              老子的物是什么东西

  “孔德”是大德之意。依佛教习惯,写信给老前辈之尊称为某某“大德”。古代佛学从梵文翻译成中文的同义字,本来是有“孔德”,但因孔子姓孔,后来才将“孔德”改成“大德”,孔是大,德代表真正有道者的行为。“容”,则指内涵的包容作用。一个真正有道德修养的人,他的内涵,只有一个东西——“道”。“惟道是从”,二六时中,随时随地,每分每秒,都在要求自己合于道的原则,起心动念,一言一行,无有稍微违反道业。“澹兮其若海”,永远包容一切,容纳细流,会归于一,没有离谱走样的情况出现。这是本章开头提出做人的大原则,也是说明修道人出世的态度,以及道是如何修法。
  这一章需要一口气念下来,不可间断,这样味道才够。古人读书的时候,总是摇晃着脑袋念,有时一口气念得接不上,不得已切断文气,那不行。学古人文章,当那文气一路顺下来时,管它中间句子对不对,总要先把握住一气呵成,如果中途停顿,再接下来就差多了。写毛笔字也一样,即使笔上墨已不够,字未写完,也不想再蘸一下,因为再停下来蘸墨,那股淋漓尽致的气势便中断了,划不来。那硬是像打球一样,手用力一挥,球嗖的一声,形成一个强劲有力的曲线,就过去了。好的文章,好的诗词,同样讲究气势,气势不足,或者不连贯,必然影响它的美感,这之间的微妙之处,很难阐述清楚。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我们后世许多研究老子哲学的人中,有一派说老子是唯物的,不是唯心的。因为在老子的书中有好多处,提到“物”字。这一点确须特别注意,在春秋时代,并没有所谓唯心、唯物的理论。那个时候所说的“物”,等于我们现在讲“这个东西”。这在古书诸子百家中可以引出很多证据。我们现在的常用语“你这个东西”或“是什么东西”,假使五百年或一千年后的人,来考证这一句话,也许会觉得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中国人,语言真麻烦。“东西”是什么?东是东边,西是西边,两个方向怎么能合拢成一个名词呢?
  例如,我们现在有些人,喜欢骂别人“你是什么东西!”我觉得这话骂得很好,因为我自己再怎么找,也找不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是个人,并不是什么东西。然而,这一代的语言“东西”二字,合拢来就是一个观念。这个观念很难下注解,“物”可以叫东西,“人”也可以叫东西。古人讲“物”,也同样是这种意思,并不限制确定只是表示物质。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9

事隔两千多年的后人,不明此理,糊里糊涂把“物”当成“唯物”之物,硬以现代人的文字观念诠释古人的文字观念,这不是很严重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吗?比如,庄子说他的话,十之八九为“寓言”,“寓言”一词最先出自庄子。近代日本翻译西方文化,将那些幻想假托的故事,便借用“寓言”一词做代表。结果现在年轻人不懂,以为寓言就是文学家凭空幻想、所创作出来的东西,如《伊索寓言》一样,反而视庄子所说的寓言都虚假靠不住。这岂不是颠倒是非、阴错阳差了吗?
  老子讲“物”,千万不能当“唯物”的物解。老子所说的物,用现代名称来说,便是“这个东西”的意思。东西就是东西,是勉强指陈某一种事物,再进一步讲不出一个所以然的代名词。这等于佛家说,有一个不可思议的“自性光明”,西方人崇高无比的“上帝”,这些形容绝对性的宗教词句,一到了禅宗祖师们手中,就把所有宗教的外衣都剥光了,而以“这个”来代替。“这个”是“那个”?“那个”是“这个”!“这个”又是什么东西?东西便是东西,无法注解,只有自己亲身见到证到才知道。我们了解了“物”在当时的文字概念,自然不会随便给古人栽赃,说他是唯物思想,否则那太离谱、太莫名其妙了。不过,有人还会误认孔明就是孔子的弟弟,这也是令人啼笑皆非,无可奈何的自由心证,只好由他去认定属实吧!
  至于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这其中牵涉到中国文字问题,更是复杂。我们现在一听“恍惚”一辞,就解释为精神散乱,昏头昏脑,类似现在流行吃“强力胶”,注射“速死坑”者的精神迷幻状态。因此,有些年轻人拼命吃强力胶,以为是享受,结果把身心搞砸了。其实,“恍惚”是指心性光明的境界,我们姑且不用繁琐的训估学来解释这两个字,单就字形,便可看出“恍”是竖心旁加一个“光”字;“惚”是竖心字旁加一个“忽”字,意谓心地光明,飘然自在,活活泼泼,根本不是颠三倒四,昏头昏脑。如果修道的结果,像喝醉酒一样,迷迷糊糊,东倒西歪,需要好几个人扶着,才叫做“恍兮惚兮”,那还算修道吗?
  老子是说,“道”这个东西,它是“惟恍惟惚”的。勉强来描述,是说它有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光明洒脱境界。所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兮”字,源自古代南方楚国语助辞的用法。楚国文化,遍布长江南北,自成一个系统,就历史而言,当时的楚国,乃祝融氏之后,也与神农的文化有关。孔子的文章章法,是属齐鲁文化的传承,具有北方朴实敦厚的气质。老子的文章,潇洒而有韵律,具有南方文学的风格。而在老子之后,代表南方楚国的文学,便有屈原楚辞《离骚》的出现。“兮”字,古时是否念做“西”的音,是个问题,只是我们现在一直把它读做“西”字的音罢了。严格而言,古代“兮”字,不念“西”音,其性质类似现在唱歌时常用的“啊”字,或“哑”字,讲不出一个具体的含意来。有人主张,此字应以闽南音或客家音的“唉”或“哎”,拉长声调而唱。如果它构成一个辞,该是两个字以上连在一起,而形成一个独立形容词,并非完全无意义的填入文章之中。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9

春秋时代南北文学的境界

  研究历史文化,需要了解当时不同地区的文字风格的趋势。楚辞,以及词赋等华贵美丽的文学作品,出于南方。后代思想的发展,老庄、禅宗皆在南方,尤其长江流域一带最为盛行。这一点,年轻一代的后起之秀,在研究中国文化,重新整理中国文学、哲学时,有必要加以特别注意。一般来说,北方民风,温柔敦厚,朴实无华。方方正正,顶天立地的仁道文化,往往由北向南发展。而思想高明、空灵优雅的文化,则诞生于南方之地。这几乎成了一个定律。我常以此观念,研究欧洲历史,美国历史也一样。欧美方面,北部出来的人物,或文化思想,就与南方不同,北部的人们,行为笃厚,气质浑厚。南方出来的人物,像卡特就很有问题。这很奇怪,只由于东、南、西、北地区方向的差别,冥冥中影响山川人物以及文化的异同问题,和《易经》象数的法则又大有关系。
  老子又说,在“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换言之,在毫无边际、活活泼泼的一片光明境里,就有这么一个境界。“象”者,境界也。“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而且在这个光明的境界里,似乎确有这么一个东西。等于佛家所说:“即空即有,即有即空”。在空空洞洞里边,又非真的空空洞洞。这个“其中有物”,既非唯心,亦非唯物,而是心物一元的那个东西。修道人可以到达这种莫可名状,光明无际,“荒兮其未央哉”的灵活自在,若虚若实的境界。但是这个境界,这个东西,老子不想再加上一个名词去解释,恐怕以词害意,只好简单地用“象”、用“物”来表达它。在佛学中,也常说“不可思议”,或“不可说”来结束其词,个中况味,只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9

此精不是那精

  接下来,老子又搞出一个大问题。“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窈”是形容其深远,“冥”是形容其高大。如果当时用齐鲁文化的文笔写来,或者使用“巍巍乎”三字来形容。“窈”、“冥”可以用太空的现象作比喻。如“飞入清冥”,代表远远到达无穷高、无穷尽的太空中去,甚至还遗忘了太空的观念。一个人的修养如果达到这种程度,便可了解这中间确是“其中有精”。但是提到“精”,便须千万注意,不可以物质观念来解释这个精。当然,不是如后世的旁门左道所指的精虫卵子之精,它是包含“精灵”、“精华”之意,不可测量、不可捉摸的精神之精。
  但后世道家所讲的“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呢?——有这回事。但千万别误认所指是人体生理周期所产生的精虫卵子。如果这样认定,就有毫厘之差,千里之失。有一位在美国研究心理学的同学,回来跟我讲:真糟糕,现在美国心理学家,提倡老人可以结婚,享受充分的性生活,并不承认中国道家“十滴血一滴精”的说法,而且不反对多交、杂交,这不是要把老人玩死了吗!这位同学毕竟是知识分子,不能做到“绝学无忧”,一直担心得不得了。
  于是,我问他:你知不知道所谓“十滴血一滴精”的说法,是怎么传到美国去的?他说:道书上都这么讲。我告诉他:这不是正统的道书,这种书把“精”认作男性精子及女性卵子,根本大错特错,事实上精子卵子也不是单靠血液变出来的。美国这些心理学家、生理学家,拼命攻击这种观念,是有其道理的。人家有科学上的根据,岂会随随便便相信你的说法,怪只怪我们自己贩卖中国文化的人搞错了。
  所谓“精”,很难加以明确的界说。如果在人身上而言,可以包括各种荷尔蒙——内分泌等等,但不仅止于此,很难细说。至于“气”“神”二者,更有待于另做专题讨论。如果根据《黄帝内经》所载,在医学方面,所指的“精”,也不是精虫卵子,早已有了特别的说明。比如,我们听人说:“这个人精神很好!”你总不会认为说他精神好,就是他体内的精虫特别多吧!当然没有这种道理。精神是无法以言词作具体形容的。然而真没有这个东西吗?却毫无疑问可感觉到人身却具有这股活力的作用。精神好或精神萎靡,与人体的生理机能和心理状况,有相互作用的关系。
  一个学道者,倘若经年累月地打坐,结果一日一日,越坐越没精神,越修越昏头昏脑,那就错了。这可不是“窈兮冥兮”。真正到达“窈兮冥兮”的空灵境界,只要你眼神稍稍凝定几分钟,就等于常人几小时的睡眠,这是“其中有精”,由此才谈得上“炼精化气”的功夫。像这老子、庄子书中,谈修道功夫境界的文字,非常多,不是一般哲学观念、或文人的艺术想象所能理解诠释的。那硬要实修实证,方能体会个中真相。
  然后,老子又形容精神之重要,“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此处之“精”,在用法上,几乎已到达佛家所说“不生不灭”的境界。佛经名典《楞严经》亦云:“心精圆明,含裹十方。”修心养性到此等地步,可以盖天盖地,包容整个宇宙。因此,老子说:“其精甚真”,它是个绝对真实的东西,无始无终,不生不灭的。“其中有信”,确是实有其事,确有这个消息,只要你从身心上,真修实证,到时便自然有一步一步的征信效验。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50

孟子的证道

  讲到这里,且让我们借用《孟子·尽心章》的话来注解老子的“其中有信”,却很恰当。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如果大家要谈修养功夫,只是一时兴来,随便搞搞打坐,认为好玩,没有将它当作人生第一件事,那么也只是混混日子,没有什么好结果的。假如真把它当作人生第一件事,朝暮念兹在兹,没有须臾荒废,如此便是到达“可欲之谓善”,随时随地有如抽鸦片烟上瘾一样,到时间不上座,就显得无精打采,非坐一下不可。所谓抽鸦片一样有了瘾,这是比喻之辞而已,不可误会。
  这么用功上路,渐渐就会到达“有诸己之谓信”。那是说,火候到了,必然会有它的境界呈现,可以征信无疑。孟子这一段话,一路下来,讲的都是修持功夫的层次经验,不只是“比量”的理论而已。老子对精、气、神三样东西,是分开提出的,“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只要锲而不舍,不退失道心,久而久之,精神气息的妙用象征,一步一步呈现,一层一层往上提升,终至契人形而上的“道”妙。
  因此便说,形而上的“道”,“自古及今,其名不去。”它是参天地的造化之机,不生不灭,永恒存在。从古至今,真理只有一个,无二亦无三。但是世界上表达“不二法门”的道之名称,可有千差万别,不只一个而已。叫它是“道”,是“神”,是“心”,是“物”,是“天”,是“帝”,是“如来”,都同是代表这个不二之道的别名。这个东西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可磨灭,横竖三际,遍弥十方。我们的传统文化,便名它是道。
  如实悟了大道之后,“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这是说,等到证得了真理,那么你便能无所障碍地观察一切众生相,了知一切众生的根性。“众甫”就是众人,“甫”也作“父”解,代表男性。古代社会,处处以男性为重。读古人文章,假如有一个人名张大,替别人写一篇序,下面落款是:“某朝某年某月某日张大甫序”。后世人看了,不明就里,以为这篇文章是“张大甫”作的。有时候名字外又加号,比如他号“小仙”,于是落款写成:“张大小仙甫序。”这么,就会有人误认此人名“张大小”,号“仙甫”。实际上,作者真名叫“张大”,号“小仙”,“甫”乃表示他是男人。古时代有许多文章署有此字,究竟从哪个时代开始发生此一现象,有待查证。其实,作者是道道地地的男人,谁又会把你当成女人看?一个“甫”字加在其中,实在容易混淆不清,引起误解。像我们的大诗人杜甫,这么一来,不就要被看成“杜男人”了吗?这些地方,便是中国文化中,过分玩弄文字常有的流弊,的确需要改革简化明白才好。
  “众甫”同于后世佛家所说的“众生”,当你得了真理大道之后,芸芸众生的种种习性、种种因缘,干差万别的生命状态,皆可一目了然,看得透彻。所以老子说:“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我为什么能够了解一切人的根性,一切人的心理思想呢?就是“以此”而来。因为得了道,由这个至高无上、恍恍惚惚的道,通达变化无穷的宇宙万有,照见无涯无际的生命现象,所以才能无所不知。
  说到这里,据我所了解,目前有一些年轻人,喜欢学打坐,各式各样的方式都去试试看,却不懂得真正静坐的身心原理,盲修瞎炼,坐得头昏昏,脑钝钝,有时前面稍一有光,便以为是“惟惚惟恍”、“其中有信”,是有道的现象,这是要不得的。像这样的“现象”,你若刻意执着,自以为是,它便是得道的信,那么,就可以警告你快要到精神病医院去了。于此,你必须参看佛典《金刚经》的“几所有相,皆有虚妄”的道理,以免玩弄精神,走上歧途。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50

 一般打坐,那点些微之光的“恍恍”,并不是道。我看很多青年人,智力不够,慧学不通,一下便误入其中,认为自己不得了,确实令人叹息。老子讲“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或者“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等话,百分之百没错,但那是指心光广大,盖天盖地,类似佛典《楞严经》所说的“心精圆明,含裹十方”的道理。况且,这些词句还只是对“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勉强形容而已,千万不要看到一点小亮光,就在那里大惊小怪,如痴如狂。
  还有,中国的道书,流传下来有八千多卷,书中常常形容“道”那样东西为“圆陀陀,光灼灼”。于是许多热中此道的人,便落在这个语言文字的案自中,只要闭上眼睛,看到意识中有个圆光出现,就把它当作“圆陀陀,光灼灼”,一时便已得道了似的。香港有一位修道的朋友,写信来说,他已得到那个“圆陀陀,光灼灼”的灵光,可是最近不知怎么掉了,希望我能告诉他,如何再把那个境界找回来。我看了信,啼笑皆非,真想买几颗发亮的玻璃珠寄给他玩玩。
  “圆陀陀,光灼灼”,这只是道家对于修道某一种境界的形容词而已,有同于老子所说的“恍惚”之处。然而,为何会有诸如此类的境界出现呢?因为你在静坐中,虽然妄想减少,但是身上血液、气脉还在运转流行,身心气血,二者相互摩擦生电,形成这种现象。如果你认清楚了这个还不是道,只是静坐过程中必然的阶段而已,那么很恭喜你,你再一切放下,不执不着,顺其自然,慢慢身心会一步一步变化,一层一层提升,这就是某种程度的“其中有信”。
  同时,也不要认为“圆陀陀,光灼灼”,和老子所讲的“精”是一回事,那也不对。这个“精”是什么?它包括了整个身心良性的转化。你说你已得到“圆陀陀,光灼灼”,那好,我问你,你身心健康变化了没有?如果有变化,又变化到什么程度?真正学佛修道,只要到某一阶段,必然变化气质,心境开朗,即使没有返老还童,至少也能祛病消灾,身体健康。若不如此,那就很有问题。
  所以,老子特别强调“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个光明灿烂的境界里,有这么个东西,大家不要把这个东西,视为实际具体的事物,否则便是自我作践,自己为难自己,为了求道,适得其反,那就很罪过了。这一点一定要认识清楚。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51

第二十二章

--------------------------------------------------------------------------------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曲直分明转一圈

  讲到这里,《老子》一书的文章编排又不同了,由讲“道体”而一转到由体起“用”的因应。大家须知,道家的思想在可以出世亦能入世之间,有“体”有“用”。只主道体,光修道,而鄙弃用,那是不对的。只出世而不能入世,固然不对。只讲用,而不讲体,亦落在另外一边,亦是错误。
  老庄与孔孟之道,都从《易经》的同一渊源而来,老子每举事例,即正反两面都说到,这就是“一阴一阳之谓道”的作用。所以我们说,老祖宗留下来的《易经》,是哲学中的哲学,经典中的经典。它认为一体都含两面,两两分化,便成多面。有人说,《易经》真是了不起啊!与黑格尔的辩证法一样啊!这种论调真是笑话!我经常有一个比喻:你看到一个祖父与孙子走在一道,你硬要说,你这个祖父了不起,你长得与你孙子一样啊!讲《易经》与黑格尔的辩证法一样,等于说,你的祖父了不起,居然和孙子一模一样。哪有这个道理。黑格尔的辩证法,只是正、反、合三段论法,而《易经》不只是三段论法,《易经》的辩证是八段乃至十段观象。因为,大家没有学过“卦”的道理,每一个卦的错综复杂,真是八面玲珑,都有八面的看法,最深点来讲,且有十面的看法。假若任何理论只是正、反、合,肯定、否定,矛盾统一,那么,也可说永远只有否定,也可以说永远都是肯定罗!此其所以一变再变,而形成“误尽苍生是此言”了!由这个道理,我们一再说明老庄的思想与孔孟的学说,都是由《易》理而来,以便明白中国文化源远流长的所自来。
  例如:“曲则全”这一原则,也不是老子所独创的,《易经》中早就有了。尤其在孔子《系辞传》中述说《易》理,对这个原则说得更彻底,孔子在《系辞传》上也说“曲成万物而不遗”。因为我们老祖宗早就晓得这个宇宙都是曲线的,是圆周形的,圆周便非直线所构成。在这物理世界,没有一样事物是直线的,都是圆的,圆即是直的。所谓直,是我们把圆切断拉开,硬叫它直,所以说宇宙万物,都是曲线的,故曰“曲成万物”。譬如我们人的生命——身体,道家形容它是一个小天地,人体与天地宇宙的变化法则是一样的,气象的变化,和太阳月亮互相变化的关连,完全一样。例如道家有一本书,叫做《太上阴符经》。有人说它是老子的老子所着,老子的老子的妈妈那个老太太叫做“太上”,这当然是说笑话。《阴符经》上说:“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你要深切观察到这个天地的自然法则,把握住天地运行的原理,那么,修道的功夫方法,都可信手得来,完全清楚不过了。上古文化,就用那么简单的两句话,包括说明人身便是一个小天地。
  现在,为了了解“曲则全”这句话,把问题扯开了。
  老子把我们老祖宗传统文化的原则抓住,指出做人处世与自利利人之道——“曲则全”。为人处事,善于运用巧妙的曲线只此一转,便事事大吉了。换言之,做人要讲艺术,便要讲究曲线的美。骂人当然是坏事。例如说:“你这个混蛋!”对方一定受不了,但你能一转而运用艺术,你我都同此一骂,改改口气说:“不可以乱搞,做错了我们都变成豆腐渣的脑袋,都会被人骂成混蛋!”那么他虽然不高兴,但心里还是接受了你的警告。若说:“你这个混蛋,非如此才对。”这就不懂“曲则全”的道理了,所以,善于言词的人,讲话只要有此一转就圆满了,既可达到目的,又能彼此无事。若直来直往,有时是行不通的。不过曲线当中,当然也须具有直道而行的原则,老是转弯,便会滑倒而成为大滑头了。所以,我们固有的民俗文学中,便有:“莫信直中,须防仁不仁”的格言。总之,曲直之间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枉则直”。枉是纠正,歪的东西把它矫正过来,就是枉。我们老祖宗早就知道宇宙间的物理法则,没有一样东西是直的,直是人为的、勉强的,因此,便形成“矫枉过正”的成语,矫正太过又变成弯曲了。一件东西太弯左了,稍加纠正一下即可。如果矫正太过,又弯到右边去了,偏左、偏右,都有差错。这中间的逻辑哲学,发挥起来就太多,如果把老子在这里所说的每一句话拉开来讲,就扯得很远了。总之,“枉则直”,究竟是对或不对,还是问题?直,虽然是人为的、勉强的,但是它能合乎大众的要求,也就不能不承认“枉则直”了!
  本章由讲“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一气呵成的几句话,看来在文字的气势上,非常有力,容易懂。可是它所包涵的哲学道理,可以启发我们灵智的地方,内涵却非常的多,可以从各个方面,每个不同的角度来看,此所谓老庄哲学的本身,自有一个原则。比如孔孟之道,讲仁义的观念,多方运用起来,也能启发思想与灵智,亦同样是有多角性的。上次我们提过,宇宙的法则是圆的,走曲线的,绝对没有直的,人世间有直的路,是人为把它加工切断拉直的。因此美学与艺术,大多注重自然的,曲线的美。现在为了说明在人事应用上曲线的艺术,由记忆所及,临时找出一些资料,作一说明。但是,这点资料并不足以用来完全解释老子“曲则全”的原意,也只是在做人处世上,大概是有用的。虽不足为常经常法,但可以做为变通的参考。所以只是举出历史的事实,来说明这个原则,对大家或许有所帮助,但也很容易产生流弊,苟非其人,即易着魔。希望要切实记住,要基于最高的道德,偶一为之,不可用作为人处世的手段。此外,还可用很多的资料来说明,那有待于各人自己的启发。例如前面已经说过骂人的艺术,“曲则全”的原则,转一个弯,大家心平气和,彼此相安无事。莫名其妙地骂人,那是属于粗暴的行为,反而会愤事。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51

尧的儿子,汉武帝的奶妈

  历史上“曲则全”的例子很多,比如尧舜传位。尧的儿子叫丹朱(他虽是皇帝的儿子,那时候还没有太子的名称),所谓丹朱不肖,大不如他的父亲,其实也没有大坏处,只是顽皮。尧用尽了种种办法教导他,始终不太成材。一个世家公子,有钱、有地位、有势力,在教育立场上看,有他先天性的优越,同时也有先天性的难以受教的缺失。据说,尧为这个儿子,发明了围棋(我们现在玩的围棋,便是尧所发明的),以此来教他的儿子,训练他的心性能够缜密宁静下来,但是,丹朱在下棋方面,也没有达到国手的境界,到底还是无效。因此,尧把帝位传给了舜,历史上称谓“公天下”。在后来历史学家,认为帝尧真是高明,因此而有政治上最高尚的道德,同时也是保全自己后代子孙的最高办法。如果当时由丹朱即位做了皇帝的话,也许可能是作威作福,反而变成非常坏、非常残暴,那么尧的后代子孙,也可能会“死无瞧类”了。他把天下传给了舜,反而保全了他的后代,这便是“曲则全”最高运用的道理。
  现在,再举三则历史实例:

    汉武帝乳母,尝于外犯事。帝欲申宪,乳母求东方朔。朔曰:此非唇
  舌所争,而必望济者,将去时,但当屡顾帝,慎勿言此,或可万一冀耳。
  乳母既至,朔亦侍侧,固谓曰:汝痴耳!帝今已长,岂复赖汝哺活耶!帝
  凄然,即敕免罪。

  《史记》载救乳母者,为郭舍人,现在据刘向《说苑》等记,说是东方朔。余姑且认为是东方朔,较有趣味。
  在历史的记载上的汉武帝,有人说他是“穷兵黩武”,与秦始皇并称,同时也是历史上的明主。汉武帝有个奶妈,他自小是由她带大的。历史上皇帝的奶妈经常出毛病,问题大得很,因为皇帝是她的干儿子,这奶妈的无形权势,当然很高,因此,“尝于外犯事”,常常在外面做些犯法的事情。“帝欲申宪”,汉武帝也知道了,准备把她依法严办。皇帝真发脾气了,就是奶妈也无可奈何,只好求救于东方朔,东方朔在汉武帝前面,是有名的可以调皮耍赖的人。汉武帝与秦始皇不同,至少有两个人他很喜欢,一个是东方朔,经常与他幽默——滑稽、说笑话,把汉武帝弄得啼笑皆非。但是汉武帝很喜欢他,因为他说的做的都很有道理。另一个是汲黯,他人品道德好,经常在汉武帝面前顶撞他,他讲直话,使汉武帝下不了台。由此看来,这位皇帝独对这两个人能够容纳重用,虽然官做得并不很大,但非常亲近,对他自已经常有中和的作用。所以,东方朔在汉武帝面前,有这么大关系。奶妈想了半天,不能不求人家。皇帝要依法办理,实在不能通融,只好来求他想办法。他听了奶妈的话后,说道,此非唇舌所争——奶妈:注意啊!这件事情,只凭嘴巴来讲,是没有用的。因此,他教导奶妈说:“而必望济者,将去时,但当屡顾帝,慎勿言此,或可万一冀耳!”你要我真帮忙你,又有希望帮得上忙的话,等皇帝下命令要办你的时候,一定叫把你拉下去,你被牵走的时候,什么都不要说,皇帝要你滚只好滚了,但你走两步,便回头看看皇帝,走两步,又回头看看皇帝。千万不可要求说:“皇帝!我是你的奶妈,请原谅我吧!”否则,你的头将会落地。你什么都不要讲,喂皇帝吃奶的事更不要提。“或可万一冀耳”!或者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可以保全你。
  东方朔对奶妈这样吩咐好了,等到汉武帝叫奶妈来问:“你在外面做了这许多坏事,太可恶了!”叫左右拉下去法办。奶妈听了,就照着东方朔的吩咐,走一两步,就回头看看皇帝,鼻涕眼泪直流。东方朔站在旁边说:你这个老太婆神经嘛!皇帝已经长大了,还要靠你喂奶吃吗?你就快滚吧!东方朔这么一讲,汉武帝听了很难过,心想自己自小在她的手中长,现在要把她绑去砍头,或者坐牢,心里也着实难过,又听到东方朔这样一骂,便说算了,免了你这一次的罪吧!以后可不要再犯错了。“帝凄然,即敕免罪”。暂且交付看管起来,也就好了。
  像这一类的事,看起来,是历史上的一件小事,但由小可以概大。此所以东方朔的滑稽,不是乱来的。他是以滑稽的方式,运用了“曲则全”的艺术,救了汉武帝奶妈的命,也免了汉武帝后来的内疚于心。
  假如东方朔跑去跟汉武帝说:“皇帝!她好或不好,总是你的奶妈,免了她的罪吧!”那皇帝就更会火大了。也许说:“奶妈又怎么样,奶妈就有三个头吗?”“而且关你什么事,你为什么为她说情?”“可能她的犯罪,都是你的坏主意吧!”同时把你的讲话家伙也一齐砍下来,那就吃不消了。他这样一来,一方面替皇帝发了脾气,你老太婆神经病,十三点!如此一骂,皇帝难过了,也不需要再替她求情,皇帝自己后悔了,也不能怪东方朔,因为东方朔并没有请皇帝放她,是皇帝自己放了她,恩惠还是出在皇帝身上,这就是“曲则全”。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52

刘备的淫具,齐景公的刽子手

    (先主)刘备在蜀,时天旱,禁私酿,吏于人家,索得酿具,欲论罚。
  简雍与先主游,见男女行道,谓先主曰:彼欲行淫,何以不缚?先主曰:
  何以知之?对曰:彼有其具。先主大笑而止。

  三国时代,刘备在四川当皇帝,碰当天旱——夏天长久不下雨,为了求雨,乃下令不准私人家里酿酒,就如现在政府命令,不准屠宰相类同。因为酿酒,也会浪费米粮和水,就下令不准酿酒。命令下达,执行命令的官吏,在执法上就发生了偏差,有的在老百姓家中搜出做酒的器具来,也要处罚。老百姓虽然没有酿酒,而且只搜出以前用过的一些做酒工具,怎么可算是犯法呢?但是执行的坏官吏,一得机会,便“乘时而驾”,花样百出,不但可以邀功求赏,而且可以借故向老百姓勒索、敲诈,报上去说,某人家中,搜到酿酒的工具,必须要加处罚,轻则罚金,重则坐牢。虽然刘备的命令,并没有说搜到酿酒的工具要处罚,可是天高皇帝远,老百姓有苦无处诉,弄得民怨处处,可能会酝酿出乱子来。简雍是刘备的妻舅,有一天,简雍与刘备两郎舅一起出游,顺便视察,两人同坐在一辆车子上,正向前走,简雍一眼看到前面有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一起走路,机会来了,他就对刘备说:“这两个人,准备奸淫,应该把他俩捉起来,按奸淫罪法办。”刘备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人欲行奸淫?又没有证据,怎可乱办呢?”简雍说:“他们两人身上,都有奸淫的工具啊!”刘备听了哈哈大笑说:“我懂了,快把那些有酿酒器具的人放了吧。”这又是“曲则全”的一幕闹剧。
  当一个人发怒的时候,所谓“怒不可遏,恶不可长”。尤其是古代帝王专制政体的时代,皇上一发了脾气,要想把他的脾气堵住,那就糟了,他的脾气反而发得更大,不能堵的,只能顺其势——“曲则全”——转个弯,把他化掉就好了。这是说身为大臣,做人家的干部,尤其是做高级干部,必须要善于运用的道理。历史上这些故事多得很,我们再看第三个:

    齐有得罪于景公者,公大怒。缚至殿下,召左右肢解之,敢谏者诛,
  晏子左手持头,右手磨刀,仰而问曰:古者明王圣主肢解人,不知从何
  处始。公离席曰:纵之,罪在寡人。

  周朝,春秋时代的齐景公,在齐桓公之后,也是历史上的一位明主。他拥有历史上第一流政治家晏子——晏婴当宰相。当时有一个人得罪了齐景公,齐景公乃大发脾气,抓来绑在殿下,要把这人一节节地砍掉。古代的“肢解”,是手脚四肢、头脑胭体,一节节地分开,非常残酷。同时齐景公还下命令,谁都不可以谏阻这件事,如果有人要谏阻,便要同样地肢解。皇帝所讲的话,就是法律。晏子听了以后,把袖子一卷,装得很凶的样子,拿起刀来,把那人的头发揪住,一边在鞋底下磨刀,做出一副要亲自动手杀掉此人,为皇帝泄怒的样子。然后慢慢地仰起头来,向坐在上面发脾气的景公问道:“报告皇上,我看了半天,很难下手,好像历史上记载尧、舜、禹、汤、文王等这些明王圣主,要肢解杀人时,没有说明应该先砍哪一部分才对?请问皇上,对此人应该先从哪里砍起?才能做到像尧舜一样地杀得好?”齐景公听了晏子的话,立刻警觉,自己如果要做一个明王圣主,又怎么可以用此残酷的方法杀人呢!所以对晏子说:“好了!放掉他,我错了!”这又是“曲则全”的另一章。
  晏子当时为什么不跪下来求情说:“皇上!这个人做的事对君国大计没有关系,只是犯了一点小罪,使你万岁爷生气,这不是公罪,私罪只打二百下屁股就好了,何必杀他呢!”如果晏子是这样地为他求情,那就糟了,可能火上加油,此人非死不可。他为什么抢先拿刀,要亲自充当刽子手的样子?因为怕景公左右有些莫明其妙的人,听到主上要杀人,拿起刀来就砍,这个人就没命了。他身为大臣,抢先一步,把刀拿着,头发揪着,表演了半天,然后回头问老板,从前那些圣明皇帝要杀人,先向哪一个部位下手?我不知道,请主上指教是否是一刀刀地砍?意思就是说,你怎么会是这样的君主,会下这样的命令呢?但他当时不能那么直谏,直话直说,反使景公下不了台阶,弄得更糟。所以他便用上“曲则全”的谏劝艺术了!
  大概把这些历史故事了解以后,可作人生做人处事的参考。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即使家庭骨肉之间朋友之道,也是一样。人非修学不可,读了书要学以致用,但有时候书虽读得多,碰到事情的现场,脾气一来,把所读的书都丢掉了,那就没有办法的事。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52

枉则直的教育法

  其次,我们再用历史故事说明“枉则直”的道理。汉文帝是研究老子的好学生,所以,我们讲老庄的思想学术,引用他的故事亦蛮多的,现在又要借用他的一则历史故事:

    汉文帝初即位,立太子母窦氏为皇后。后兄长君。弟广国,字少君。
  初为人略卖,传十余家。闻皇后立,乃上书自陈。厚赐田宅,家于长安。
  周勃、灌婴等曰:吾属不死,命且悬此两人。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
  师傅宾客,恐又复效吕氏也。乃选士有节行者为居。两人由此为退让君
  子,不敢以尊贵骄人。

  过去宗法社会,重视长子,大儿子可以继承皇帝位子,这是古代传统的习俗。汉文帝的大儿子的妈妈姓窦,儿子当了太子,母亲便顺理成章当上皇后(过去皇帝的妻子很多,看哪一个生儿子生得快,做太子的希望就大)。可是,窦家这位皇后,家庭履历并不太高明,她是贫贱出身。皇后的哥哥名字叫做“长君”,有个弟弟名叫“广国”,又名“少君”。窦家这个小兄弟更惨,年轻的时候,被骗子骗走,把他卖掉,这家买来,卖给那家,辗转卖了十多次。到了二十几岁时,听到姊姊当了皇后,他便写信给皇后,说明彼此之间同胞姊弟的关系。窦皇后接到信以后,既惊喜,又怀疑,写信的人究竟是不是被人骗走卖掉的兄弟呢?可是他再向皇后说明小时候同胞手足间,如何共同生活,姊弟如何相亲相爱,列举事实证明,皇后才相信这真是他的兄弟了,因为报告中所说的事,只有他们姊弟之间才晓得。从此归宗认亲,一步登天,“厚赐田宅”,赏赐田宅很多;“家于长安”,住到国都所在地来,以便姊弟间可以时常相聚,享受天伦之乐。
  可是我们晓得汉朝的历史,一起手,便有外戚之祸。汉文帝之所以能当上皇帝,就是因为汉朝刘家的老太太吕后造反出了问题,才有机会轮到他当皇帝。汉高祖死后,吕后当权,想要把刘家——汉高祖后代都弄光,给自己娘家吕氏后代当皇帝。这件政变的大祸事,全靠跟刘邦同时起义的老干部周勃与陈平他们设计平息了。周勃与灌婴,都是追随汉高祖刘邦一同起来打天下的、立有汗马功劳的将领。他两人看到窦皇后姊弟之间这个情形,便联想到刚刚过去吕后与吕家的故事,就商量说,我们这些人,与汉高祖一起出来打天下,出生入死,总算留下一条老命,现在业已过了退休高龄,将来要想保全身家性命不死,可是照现在情形看来,我们的命运,还须掌握在窦家姊弟的手里,而且这两姊弟出身贫贱,知识、道德、修养都很低。像这种人,一旦进入政治舞台,手上有了权势,如果残暴起来,比知识分子出身的人,还要残暴得多。周勃与灌婴,在几千年前,虽然出身行伍,但凭人生经验,就早已看出没有受过良好教育、没有正确中心思想和深厚学术修养的人,一旦出来当政,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有此远见,的确高人一等,无怪能做开国功臣之一。商量结果,唯一办法,只有首先教育他们读书明理,“不可不为择师傅宾客”。唯一的补救办法,为了他们好,为了窦家好,为了我们全体高级老干部,将来不再受冤枉的迫害,只有教育他。因此审慎选择一批好的老师,和一班好的青年子弟和他做朋友,来辅导他步入正途。周勃他们认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不从教育着手,“恐又复效吕氏也”,这两个人将来当权了,恐怕要学吕家的模子,那就太危险了。“乃选士有节行者为居”,于是选拔有学问、有道德、有节行的人(有学问的人,不一定品行好,因此必须要加一项有节行)与他做朋友,并教他读书。窦家兄弟两人,受了良好教育造就,从此便变成谦虚退让的君子,与世无争,这有多好啊!皇亲国戚之间,还有谁敢欺负他,他也不欺负人。身为皇亲国戚的人,只有如此,不以尊贵骄人,自然更为高贵了!这两兄弟后来学问成就,不像其他皇帝的亲属,他们是非常讲学问、讲道德,绝对不以自己的尊贵,去欺负人家,傲视人家,不要法律的约束,都能自尊自重。他自己有了这样的学问、这样的修养,因此而终前汉世代,窦氏世泽绵长,成为世家大族。这就是“枉则直”的道理。
  实际上,周勃、灌婴对窦皇后姊弟之间这样处理,也很不公平,可以说是别有私心的。他们是为了自己将来不受冤枉的迫害,怕自己会被陷害,所以也非圣人之道。圣人之道,是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应为大众着想。倘认为像窦少君兄弟这样的人,到了第一等高位,便应该加以教育而造就他为国家所用的人才,并非只顾私人的利害,那就是仁人的用心了。孔孟之道,固然应当如此,老庄之道,也不例外。历史上记载得很明显,他们两个人的动机,不是为别人着想,也不是为国家天下着想,而只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而有此一动机的,所以只能说是一种权术手段。但是这个手段,已经够高明,够美好,事实上也合乎老子《道德经》“枉则直”的原则了!
  下面晏子这一个“枉则直”的故事,是道德的“枉则直”的道理:

    晏子(婴)谓曾子曰:今夫车轮,山之直木也。良匠揉之,其圄中规,
  虽有槁暴,不复赢矣。故君子慎隐揉。和氏之壁,井里之困也。良工修之,
  则为存国之宝也,故君子慎所修。

  晏子是曾子的前辈,字平仲,他是孔子相交最好的朋友,孔子也很佩服他这个人(大概曾子那时年纪很少,该叫他世叔吧)。有一次,晏子对曾子说:“今夫车轮,山之直木也。”古代的车轮,是用木头做的,不像现代是橡皮的。车轮是圆的,可是山上的木头是直的,没有弯曲的,“良匠揉之,其国中规”。好的木工,把直的木头拿来加工,变成弯的圈圈,一经雕凿过,这个圆圆刚好中规中矩,刚刚是一个圆圈,没有一点偏差。
  “虽有槁暴,不复赢矣!”木头的本身,虽有枯槁的地方,或者是有暴节的凸出来,或者是木头有一个地方凹下去,这两种情形,都是木头的缺点,可是经过木工的雕凿,“不复赢矣!”这个木头,如有缺点做成车轮,要载很重的东西,那怎么行呢!但是经过一个木工的整理过,它没得缺点了,便可发出坚强的作用来。
  “故君子慎隐揉”。什么叫“隐揉”呢?慢慢地、渐渐地。所以说,要学会做一个君子,便要谨慎小心,致力学问修养,一天一天慢慢地琢磨成器,如同木工做车轮于一样,慢慢地雕凿,平常看不出效果,等到东西做成功了,效果就出来了,到这时候,才看出成绩。所谓“慎隐揉”。就是慢慢地、渐渐地、静静地,不急躁地去做。这就是告诉曾子,人生的学问道德修养,不是一下做得好的。
  第二个观念,“和氏之壁”。在中国历史上,是一块大的宝石——玉,就是商相如见秦昭王“完壁归赵”的那块玉。原是楚国的玉工卞和,观察到荆山有一块大石头,断定它里面蕴藏有一方美玉。最初还没有人相信,指他说谎话骗人,卞和因此还受了刑罚,两腿被锯断了。后来事实证明,的确其中有玉,一跃而成为价值连城的宝玉。卞和好冤枉啊!但这块宝玉,当它还没有开凿出来,只不过是一块噗石而已。如同乡巴佬,生活没得办法,到山上弄块石头——去找玉石——如果一下看准了,凿开了里面有玉,就会发财。这和穷人到沙滩上淘金是一样的。可是,石头固然找对了,但必须经过良工加以切磋、雕琢,制做成为上好的珍品,那么,这块石头才能成为“存国之宝”,象征保全一个故国的大宝了。它本来不过是山里一块没有人要的石头,连牛羊都可以在上面大便,等到挖出来后,经过人工雕凿整理,就变成“存国之宝”。引用这个故事来比喻,“故君子慎所修”。一个普通的人,要想变成一个圣人,或者是要开创一番事业,处处需要学问、道德、知识、技能,但须看你自己平常所学、所修养、所注意的是什么?这就是说明了“枉则直”的一则作用。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53

狐狸、豹皮的吸引力

  再说“洼则盈”的故事:

    晋文公时,翟人有献封狐、文豹之皮者。文公喟然叹曰:封狐、文豹
  何罪哉?其皮之罪也,大夫架枝曰:地广而不平,财聚而不散,独非狐豹
  之罪乎?文公曰:善哉说之。架枝曰:地广而不平,人将平之。财聚而不
  散,人将争之。于是列地以分民,散财以赈贫。

  “洼则盈”。水性下流,凡是低洼的地方,流水积聚必多,最容易盈满。春秋时代,齐桓公、晋文公都是五霸之一。但春秋所谓的霸主,并非后来项羽自称为“西楚霸王”的霸王。后世所谓的“霸王”,应该等于现在世界上的发达国家,在国际间有它了不起的武力和特殊的政治声望威力。尤其晋文公是春秋时候第二个霸主,而且他更与齐桓公所遭遇家庭问题所发生的变故,类似而又不同。他因为后娘的争权而发生变故,逃亡在外,历尽艰危险阻,吃尽苦头,饿过饭,几乎把命都丢掉,流亡了十九年,获得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最后复国,所以晋国在他手里成为一个霸主。当他当了霸主的时候,翟这个地方(在今山东),有一个老百姓,来献“封狐文豹之皮者”,向晋文公贡献一件长得很大的—一起码是有七八百年的道行、成了精灵的狐狸,结果也难免有此一劫,被人抓到杀了,得了一张大皮。在过去以狐皮制成的衣服叫狐裘,是第一等衣料,非常名贵,普通老百姓是穿不起的,没有这种资格和本钱,因此得到这样好的一张特等狐皮,自然要献给君主。另外一张豹的皮,也是有特别花纹的皮包,都是上等皮货。晋文公收到老百姓所献上这样的珍品,因为自己在外流亡多年,什么苦头都吃过,所以看了以后,不免引起感慨,大叹一声说道:“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狐狸长大了也不犯法,豹子毛长得漂亮,也不犯法,动物有什么罪呢?可是这两个家伙,硬是被人打杀了,只是因为它的皮毛长得太过漂亮,所以才免不了祸害的降临!
  这时,曾经跟他流亡多年的一位功臣,名叫荣枝的大夫,听了晋文公的感叹,就接着说:“地广而不平,财聚而不散,独非狐豹之罪乎?”这几句话是很妙的双关语,他说:“一个国家拥有广大的土地(春秋时候,人口很少,没有开发的地方很多),君主内府(宫廷)的财帛又那么多,但是老百姓仍然没有饭吃。那岂不是如这两头被杀害的狐狸、豹子一样的可怕吗?”荣枝这话说得很幽默,换句话说,他当时所讲的话与后世禅宗祖师们的话头一样,都具有面面观的价值,要有高度理解力,能听别人吹牛的天才,才可听得懂。像齐桓公、晋文公、汉高祖这些人,专门会听别人吹大牛的,自然心里有数。来枝的话也可以解释为:我们国家的土地那么广大,而你私人皇宫的财产又那么多,“福者祸之所倚”,说不定有一天也像这狐豹的皮件一样,落到别人的手里啊!这几句话很难解释,很难作明白的表达,直译成白话,就没有含蓄的美了,此之所以为古文,则自成为一套文学逻辑。古文为什么不明讲呢?如果用现在的白话文的体裁语气,讲完了以后,等于在洗澡堂里看裸体,一览无余,一点味道也没有。而且在说话的艺术上,变成太直,等于顶撞,绝对是不行的,不合乎“曲则全”的原则。同样的语意,经过语言文字的修饰,便可以当作指责,也可以当作比喻。不要认为文章只是文章而已,古人讲话未必真会那么讲。在我的经验中,晓得前辈说话,真的那么讲,因为我小时候听到前辈先生们讲话,他们嘴里讲出来的话就是文质彬彬的。自己读书没有读好,听他们讲话往往会听错了,不像现在一般讲话,一点韵味也没有。例如:好的!好的!偏要说成“善哉!善哉!”这又为了什么?因为古人认为语意如不经修饰,就不足以表示有学问的修养。现在如果用这种语汇,说委婉的话,却反遭人讥诮为“咬文嚼字”了。
  晋文公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因看到狐豹的皮而引出内心的感慨,再经过跟在他身边的亲信接上这么一句“独非狐豹之罪乎?”晋文公便说:“善哉说之!”意思是说:好!你的道理说得对,你就把你要说的道理直接讲个彻底吧!不要含含糊糊,有所顾忌了!
  来枝说:“地广而不平,人将平之;财聚而不散,人将争之。”你没有平均地权,把没有开发的地区分配给人民耕种,将来就会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别人就会起来分配。你宫廷中财产那么多,没有替社会谋福利,将来就会有人将你皇宫的宝藏拿走了。晋文公说:你说的全对!因此马上就实施政治改革,“于是列地以分民,散财以赈贫。”这就是“洼则盈”的道理。
  我们再说一个“洼则盈”的故事:

  晋文公问政于咎犯。咎犯对曰:分熟不如分腥,分腥不如分地,地割以分
  民而益其爵禄,是以上得地而民如富,上失地而民知贫,古之所谓致师而
  战者,其斯之谓乎?

  “咎犯”是一个人名,不要认为“咎”是过错,“犯”是犯了罪,这样解释那就糟了(一笑)。咎犯和架枝,都是晋文公身边的高级干部,而且都是跟晋文公流亡在外十九年吃尽苦头的人。有一天晋文公与他讨论政治的道理,咎犯对曰:“分熟不如分腥,分腥不如分地,地割以分民而益其爵禄,是以上得地而民知富,上失地而民知贫。”咎犯答复说:你要在经济上、财政上,做平均的分配,合理的分配。比如我们分配一块肉,煮熟了来分配,还不如分腥的好。拿一块生的猪肉分给人家,五斤也好,十斤也好,分到猪肉的人,也许红烧,也许清炖,比较方便,一定要煮熟切片再分送给人家,那么,人家就固定非吃白切肉而不可了!这样,就有点强迫别人的意志了!这是分熟的不如分腥的涵义,是用譬喻的逻辑。再说,分食物给人家,不如分地给人家自己去耕地好。也就是说,最好是把王室的私有财产——土地,平均地权,分配给老百姓以后,“而益其爵禄”,不但分配给他土地,使其生活安适,而且给他适当的职务,使他有事情可做。这样一来,自己的财产虽然分配给了老百姓,在形态上好像是把财产分掉了,其实老百姓富有了,也就是王室国家的富有。“是以上得地而民知富,上失地而民知贫。”这两句又是什么内涵呢?因为万一有敌人来侵犯,全国老百姓不要你下达命令,自然会起来作战,如果我们共有的国土被敌人占据了,那大家也完了。何谓“致师而战者”?“致师”,是不等到下达命令,老百姓自动地都来动员,因为国家的灾难,就是人民自己的灾难,这是“致师而战”的内涵,同时也说明了“洼则盈”的原理。
  我们现在费了很多时间力气,说明了这几句话的道理,下面再讲一则历史故事,来说明“敝则新”。
    赵简子谓左右车席泰美,夫冠虽贱,头必戴之。履虽贵,足必履之,
  今车席如此泰美,吾将何以履之。夫美下而轻上,妨义之本也。

  赵简子也是战国时代的大政治家之一,“谓左右车席泰美”。他看到左右的人,如一般官吏或侍随官等人,都把他的车子里铺的席子,做得太讲究了,拿现在比喻,地毯太好了,所以,他很不高兴,向左右的人说:为什么把我车子里面布置得那么漂亮,那么名贵呢!帽子再坏,还是戴在头上。鞋再名贵,还是穿在脚底下,踏在地面。现在你们把车子铺上那么好的地毯,那么我要穿上什么鞋子,才能踏这地毯上面,以便名贵中更加名贵呢!即使换了一双更名贵的鞋子,我可无法再到我妈妈那里找一双漂亮的脚来穿这双好的鞋子呢!那怎么办!“夫美下而轻上,妨义之本也”。这句话,就同参禅一样是话头,人只顾眼前,不顾将来,“美上而轻下”也是不合理的,这不是道德的根本。他吩咐把漂亮的地毯拿掉,保留原来的朴实,那才是永远是常新的。
  我们引用历史的故事,来说明老子这几句话的作用,使大家了解在行为上、做人处事的原则。一个人做人做事,无论大事小事,一定要把握住道家的精神——“曲全”、“枉直”、“洼盈”、“敝新”这几个原则才好。这是人生的艺术,自己要把这一生的生活,个人的事业前途,处理得平安而有韵味,就应该把握这一些原则。而这四个原则,归纳起来,统属于“曲则全”的延伸而已。

             
页: 1 2 3 4 5 [6] 7
查看完整版本: 老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