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0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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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交。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花花世界奈聋盲
跟着前面所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因应运用的原则,顺理成章地说出善于用物,而不被物所用的”重点。因此而提出严重的警告,要人们对于声、色、货、利以及口腹之欲,加以节制,不要任性自欺而上当。本章原文,文从字顺,大家读了就很明白,用不着多加解释。现在我们只从实际的经验上,提供一些报告,以为大家的参考。
像我们这一时代的人,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大半是由古老的农村社会出身,从半落后的农业社会里长大,经过数十年时代潮流的撞激,在艰危困苦中,经历多次的惊涛骇浪而成长,从漫长曲折的人生道途上,一步一步走进科技密集、物质文明昌盛的今日世界。回首前尘,瞻顾未来,偶尔会发出思古之幽情,同时也正迷醉于物质文明的享受。
例如由我们所看到的长辈,以及我们这一代,从幼小的时期,在一盏半明半灭的青油灯下,“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诗书,慢慢到了有了洋油(煤气)灯,再进到电灯(日光灯),以及彩色电影和彩色电视的今天。
由惯听农村俚语的民俗歌谣,到达无线电的收音机,再进而发展到“身历声”的高级音响,欣赏世界各地的名歌妙曲。
由穿钉鞋,打油纸雨伞,踩着泥泞的道路,上学堂读书,到骑脚踏车、摩托车,甚至驾驶私家轿车(汽车)亲自接送孩子们上学读书的场面。
由老牛拖车,瘦马蹇驴,单桨划船,到达机帆船、轮船、油轮货柜。由仰头上空看四翼飞轮机开始,到达随时可以乘坐喷射航机环游世界的今天。
由磨墨涂鸦到打字影印的数十年来,不敢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所读过的书,无论在白天或灯光下面,并不亚于现代青年的努力用功,可是用到现在,老眼还不太过昏花。当然在年轻的时候,也没有现代青年的近视水准。同时,也不会因噪音的干扰而造成听觉不灵。
但在物质文明的现代呢!由自然科学的进步,发展到精密科技以来,声、光、电、化等的科技进步,促使声、色、货、利的繁荣。满眼所见,传闻所及,由父母所生,血肉所成的五官机能,好像都已走样。无论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不另加上一些物质文明的成品,反而犹如怪物似的,而且应用失灵,大有不能全靠本来面目应世之慨。
因此反复忆及《老子》本章的话,常常使人低徊有感,不胜惆怅。由机器人来治事的日子,快要来临,甚至说,与外星人的交往,也不是幻想的虚言。那么,反观我们今日的人样,真真假假,也就不足为奇,只当大家都在活世的大银幕上一番表演而已。老子虽然为后人担忧,看来也是白费口舌,因为目盲自有眼镜架,耳聋自有助听器,口爽自有营养片,发狂又有镇定剂。老子虽圣莫惊叹,一切无妨难得的。
本章所说的口爽的“爽”字,是指口腔舌头的味觉出了毛病。不是爽快的意义,这要特别说明。例如中国古代医书所称的口爽,便是口腔乏味、食欲不振的意思。
驰骋畋猎,是古代最富于刺激性的个人户外活动,以及群众野外活动。它正如现代人的观念,认为刺激才是享受,疯狂才够刺激。那么,这个老子,也就没得什么好说了!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0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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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责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宠辱谁能不动心
从十一章以来说明,人须能用物而不为物用,不为物累。但能利物,而成为无为的大用。因此再进而说明人生宠辱境界的根本症结所在,都因为我有身而来。
宠,是得意的总表相。辱,是失意的总代号。当一个人在成名、成功的时候,如非平素具有淡泊名利的真修养,一旦得意,便会欣喜若狂,喜极而泣,自然会有惊震心态,甚至有所谓得意忘形者。
例如在前清的考试时代,民间相传一则笑话,便是很好的说明。有一个老童生,每次考试不中,但年纪已经步入中年了,这一次正好与儿子同科应考。到了放榜的一天,儿子看榜回来,知道已经录取,赶快回家报喜。他的父亲正好关在房里洗澡。儿子敲门大叫说:爸爸,我已考取第几名了!老子在房里一听,便大声呵斥说:考取一个秀才,算得了什么,这样沉不住气,大声小叫!儿了一听,吓得不敢大叫,便轻轻地说:爸爸,你也是第几名考取了!老子一听,便打开房门,一冲而出,大声呵斥说:你为什么不先说。他忘了自己光着身子,连衣裤都还没穿上呢!这便是“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的一个写照。
“受宠若惊”,大家都有很多的经验,只是大小经历太多了,好像便成为自然的现象。相反的一面,便是失意若惊。在若干年前,我住的一条街巷里,隔邻有一家,便是一个主管官员,逢年过节,大有门庭若市之慨。有一年秋天,听说这家的主人,因事免职了,刚好接他位子的后任,便住在斜对门。到了中秋的时候,进出这条巷子送礼的人,照旧很多。有一天,前任主官的一个最小的孩子,站在门口玩耍,正好看到那些平时送礼来家的熟人,手提着东西,走向斜对门那边去了。孩子天真无邪的好心,大声叫着说:某伯伯,我们住在这里,你走错了!弄得客人好尴尬,只有向着孩子苦笑,招招手而已。有人看了很寒心,特来向我们说故事,感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说,这是古今中外一律的世间相,何足为奇。我们幼年的课外读物《昔时贤文》中,便有:“有酒有肉皆兄弟,患难何曾见一人?”“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不正是成年以后,勘破世俗常态的预告吗?在一般人来说,那是势利。其实,人与人的交往,人际事物的交流,势利是其常态。纯粹只讲道义,不顾势利,是非常的变态。物以稀为贵,此所以道义的绝对可贵了。
势利之交,古人有一特称,叫作“市道”之交。市道,等于商场上的生意买卖,只看是否有利可图而已。在战国的时候,赵国的名将廉颇,便有过“一贵一贱,交情乃见”的历史经验。如《史记》所载: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0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
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
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廉颇平常所豢养的宾客们的对话,一点都没有错。天下人与你廉大将军的交往,本来就都为利害关系而来的。你有权势,而且也养得起我们,我们就都来追随你。你一失势,当然就望望然而他去了。这是世态的当然道理,“君何见之晚也”,你怎么到现在才知道,那未免太迟了一点吧!
有关人生的得意与失意,荣宠与羞辱之间的感受,古今中外,在官场,在商场,在情场,都如剧场一样,是看得最明显的地方。以男女的情场而言,如所周知唐明皇最先宠爱的梅妃,后来冷落在长门永巷之中,要想再见一面都不可能。世间多少的痴男怨女,因此一结而不能解脱,于是构成了无数哀艳恋情的文学作品!因此宋代诗人便有“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无惊过一生”的故作解脱语!无盐是指齐宣王的丑妃无盐君,历来都把她用作丑陋妇女的代名词。其实,无盐也好,西施也好,不经绚烂,哪里知道平淡的可贵。不经过荣耀,又哪里知道平凡的可爱。这两句名诗,当然是出在久历风波,遍尝荣华而归于平淡以后的感言。从文字的艺术看来,的确很美。但从人生的实际经验来讲,谁又肯“知足常乐”而甘于淡泊呢!除非生而知之的圣哲如老子等辈。其次,在人际关系上,不因荣辱而保持道义的,诸葛亮曾有一则名言,可为人们学习修养的最好座右铭,如云:
势利之交,难以经远。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弃,贯四时而不
衰,历坦险而益固。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0
天下由来轻两臂
在我们旧式文学与人生的名言里,时常听到人们劝告别人的话,如“身外之物,何足挂齿”。对于得意而受到的荣宠,与失意所遭遇的羞辱来讲,利害、得失,毕竟还只是人我生命的身外之物,在利害关头的时候,慷慨舍物买命,那是很常见的事。除非有人把身外物看得比生命还更重要,那就不可以常理论了!
十多年前,有一个学生在课堂上问我,爱情哲学的内涵是什么?我的答复,人最爱的是我。所谓“我爱你”,那是因为我要爱你才爱你。当我不想,或不需要爱你的时候便不爱你。因此,爱便是自我自私最极端的表达。其实,人所最爱的既不是你,当然更不是他人,最爱的还是我自己。
那么,我是什么?是身体吗?答案:不是的。当你患重病的时候,医生宣告必须去了你某一部分重要的肢体或器官,你才能再活下去。于是,差不多都会同意医生的意见,宁愿忍痛割舍从有生命以来,同甘共苦,患难相从的肢体或器官,只图自我生命的再活下去。由此可见,即使是我的身体,到了重要的利害关头,仍然不是我所最亲爱的,哪里还谈什么我真能爱你与他呢!所以明朝的诗僧(木有)堂禅师,便说出“天下由来轻两臂,世间何苦重连城”的隽语了!
“轻两臂”的故事,见于《庄子·杂篇》的《让王篇》。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
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
然而摆之者必有天下。君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
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
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优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
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
所以说:“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老子亦因此而指出“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的基本哲学。再进而说明外王于天下的侯王将相们,所谓以“一身系天下安危”者的最大认识,必须以爱己之心,来珍惜呵护天下的全民,发挥出对全人类的大爱心,才能寄以“系天下安危于一身”的重任。这也是全民所寄望、所信托以天下的基本要点。同样的道理,以不同的说法,便是曾子的“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欤?君子人也。”
由此观点,我们在本世纪中的经历,看到比照美式民主选举的民意代表们,大都是轻举两臂:拜托!拜托!力竭声嘶地攻汗他人,大喊投我一票的运动选民,不禁使旁观者联想起:“贵以身为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天下由来轻两臂,世间何苦重连城”的幽然情怀了!
讲到这里,忽然看到在座诸公,有的是倾心于老子的太上老君的神仙丹道的学者,心里正在嘀咕本章的“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的解释,明明是说修道的功夫境界,何苦一定要侧重下文的“贵以身为天下,爱以身为天下”的可寄可托的繁文。这却要恕我唐突,太过赞赏老子的可以入世,可以出世的道妙,因此就顺口搀胡,说到老子点化用之道的一面去了。如果从修习神仙养生之道来讲,要修到无身境界,确已不易。但无“身”之患,也未必能彻底进到“无我”的成就。何况一般笃信老子之道者,还正在偏重虚心实腹,大作身体上气脉的功夫,正被有身之患所累呢!所以宋代的南宗神仙祖师张紫阳真人便有“何苦抛身又入身”之叹!至于说,如何才能修到无“身”之累?那就应该多从“存神返视”、“内照形躯”入手,然后进入“外其身而身先”的超神入化境界,或者可以近似了!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1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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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缴,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惭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时空心物与道的体用
依据习用已久王弼编排的《老子》八十一章的次序,从本章开始,又另起炉灶,转入辩说物理的境界,似乎不相衔接。其实,与十三章所讲,不可为物情所累,而困扰于世俗的宠辱,因此而生起得失之心。而且进一步了解宠辱的发生,都由于我有我身之累而来,“及吾无身,吾有何患”。那么便知在现实世界中,所谓我与无我之间的关键,只因有此身的存在而受累无穷。但我身是血肉之躯,血肉的生理状态,也便是物理的造化而来。因此便进一步说明心物一元的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理则,隐约之间,仍然是顺理成章,大有脉络可循。这也便是道家学说,始终从生理物理入手而到达形而上的特殊之处,大异于后世的儒家与佛家的理趣所在。
本章首先提出有一个看而不见,听而不闻,又触摸不到的混元一体的东西。要说它是物吗,它又不同于物质世界的物体那样,可以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要说它不是物吗,宇宙万有的存在,都由它造化而来。因此,在理念上名之曰“道”。在实用上,便叫它做混元一体。但在本无名相可说上,它究竟是什么东西?老子为之作了三部分的命名。
视之不见的,还有非见所及的存在,特别命名它叫“夷”。夷,是平坦无阻的表示。
听之不闻的,还有非听闻所及的作用,特别命名它叫“希”。希,不是无声,只是非人类耳目所及的大音而已。
感觉摸触不到的,还有非感官所知的东西,特别命名它叫“微”。微,当然不是绝对的没有。后来由印度传入的佛学,说到物理的深奥之处,也便借用老干的观念,翻译命名为“极微”,便有互同此理的内涵。
总之,视、听与触觉这三种基本作用,原是一体的三角形,它与物理世界的声、光、触受是有密切的相互关联性,也可以说它是一体的三种作用,不可寻探它的个别界限,因此笼统说明它是“混而为一”的。从老子以后的道家与道教,便因袭其名,叫它“混元一体”,或“混元一气”。这便是老子当时对物理的分类说法,也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理论物理的粗浅说明之一。
再进一步说明,他说这个声、光、触觉“混而为一”的东西,它的本身,并无上下左右等的方位差别,也没有明暗的界别。也可以说上下明暗,“混而为一”而不可或分的,所以它具有超越时空的性质。“其上不(白敫)”,虽在九天之上,也不受激然光明的特色所染污。“其下不昧”,虽在九地之下,也不受晦昧不明的现象所染污。它说似无关却有关的永远不断不续似的连在一起,“绳绳不可名”。你要说它是一个具体物质的东西,它又不是物质,“复归于无物”。总之,没有固定的形状,“无状之状”也不能用任何一样东西来比拟它的现象,“无物之象”。只好给他取了一个混号,叫作“馏恍”。关于惚恍,老子在后文又自有解说,在此不必先加说明。它是无来无去,不去不来,超越古今代谢的时空作用。来也无所从来,你要迎接它也摸不着边。去也无法追随,你要跟踪它早已无影无形,悄然如逝了。“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2
它本是无始无终的,但在人文的观察上,勉强分别它有始有终,有去有来,有古有今的界别。因此,以无始之始,姑且命名它为上“古”。无始不可得,上古不能留,只需切实把握现在的今天,便可体认“风月无今古,情怀自浅深”的真谛。“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但切勿忘了它是无古今,无终始的本相,这样,便可把握到道的纲要了,“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本章虽是偏重于时空、心物的关系而说明道的体用,但在一般重视用世之学的角度看来,它与后世所谓的帝王术与领导学,又有深密的哲学性关系。因为从传统的政治哲学来讲,王者设官治世的所谓“官”的定义,应有两种。
一、从政治制度来讲,官者,管也。官,便是管理的意思。
二、从人主的领导政治哲学来讲,官者,犹如人体的官能,所谓五官百骸,各有其所司的专职所司的分别事务,均须汇报终于中枢统领的首脑以作智慧的处理。
而辅助头脑最得力的官能,便是眼目的视力,耳朵的听觉,以及全身的触受所及的亲民之官。自古及今,无论为专制的帝王制度,或自由的民主制度,始终不外这一原理。然而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触摸之所及,心之所思,毕竟都是有限度的。即如稍迟于老子,但在儒道还不分家时期的孔门弟子,如曾子、子思,便对此早有深入的告诫。
曾子说:“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事一君。”叉
子思说:“百心不可以得一人,一心可以得百人。”“君子以心导耳目,小人以耳目导心。”
他们都是极力主张领导者首须注重于诚意、正心的自养,而戒慎于偏信耳目的不当。所以在正统儒道学术思想的立场,大多反对“察察为明”,过分偏任法家或权术的制衡作用。所谓“察见渊鱼者不祥”,便是此意。
讲到这里,姑且让我们不伦不类,走出老子道家的范围,插入一段晚唐时代一个禅宗的故事,或可得“他山之石,可以攻错”的妙悟之趣。
古灵禅赞禅师悟道以后,有一天,看到他的受业本师在窗下看经,正好有一只蜂子飞投纸窗钻不出来。古灵便趁机说:“世界如许(这样)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驴年,是代表永远没有这一年的意思。因地支十二生肖里没有驴)。”遂说偈曰:“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他的受业本师,因此启发而终于大彻大悟。后人对于这个学案,又写了一首诗偈说:“蝇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过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信平生被眼瞒。”
人活老了,便可知道有许多人间世事,被自己耳目所欺骗,被自己情感主观所蒙蔽的,非常之多。既然自己的耳目亦难全信尽为真实,只有用心体会历史法则的“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为道纪”才较为切实得当。同样的道理,相反的表达,便有子思在《中庸》篇中所谓的“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其实子思与老子一样,极其重视历史哲学与历史经验的因果法则,鄙薄“予智自雄”、“师心自用”,但重“察察之明”的不当。由此而反照今日世界,普遍都靠耳目收集资料,作为统计的政治方针。甚至凭藉电脑统计的资料以定人事的管理。有时碰到电脑本身的误差,或人为有意对电脑的错误操作时,想起老子“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的妙语,在无可奈何之处,便只好哑然作会心的一笑了!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2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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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苦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老子的“士”的内涵
上古时代所谓的“士”,并非完全同于现代观念中的读书人,“士”的原本意义,是指专志道业,而真正有学问的人。一个读书人,必须在学识、智慧与道德的修养上;达到身心和谐自在,世出世间法内外兼通的程度,符合“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这八个字的原则,才真正够资格当一个“士”。以现在的社会来说,作为一个士,学问道德都要精微无暇到极点。等于孔子在《易经》上所言:“絮净精微。”“絮净”,是说学问接近宗教、哲学的境界。“精微”,则相当于科学上的精密性。道家的思想,亦从这个“絮净精微”的体系而来。
所以老子说:“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意思是说精微到妙不可言的境界,絮净到冥然通玄的地步,便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而且,“妙”的境界勉强来说,万事万物皆能恰到好处,不会有不良的作用。正如古人的两句话:“圣人无死地,智者无困厄。”一个大圣人,再怎么样恶劣的状况,无论如何也不会走上绝路。一个真正有大智慧的人,根本不会受环境的困扰,反而可从重重困难中解脱出来。
“玄通”二字,可以连起来解释,如果分开来看,那么“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正是老子本身对“玄”所下的注解。更进一步具体地说,即是一切万物皆可以随心所欲,把握在手中。道家形容修道有成就的人为“宇宙在手,万化由心。”意思在此。一个人能够把宇宙轻轻松松掌握在股掌之间,万有的千变万化由他自由指挥、创造,这不是比上帝还要伟大了吗?至于“通”,是无所不通达的意思,相当于佛家所讲的“圆融无碍”。也就是《易经·系传》所说的:“变动不拘,周流六虚。”“六虚”也叫“六合”,就是东南西北上下,几所有法,在天地间都是变化莫测的。以上是说明修道有所成就,到了某一阶段,使合于“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的境界。
因此老子又说:“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一个得道有所成就的人,一般人简直没有办法认识他,也没有办法确定他,因为他已经圆满和谐,无所不通。凡是圆满的事物,站在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令人肯定的,没有不顺眼的。若是有所形容,那也是勉勉强强套上去而已。
接着老子就说明一个得道人所应做到的本分,其实也是点出了每一个人自己该有的修养。换句话说,在中国文化道家的观念里,凡是一个知识分子,都要能够胜任每一件事情。再详加研究的话,老子这里所说,正与《礼记·儒行篇》所讲上古时一个读书人的行为标准相符。不过《老子》这一章中,所形容的与《儒行篇》的说辞不同。以现在的观念看来,《礼记》的描写比较科学化、有规格。道家老子的描写则偏向文学性,在逻辑上走的是比喻的路线,详细的规模由大家自己去定。
“豫兮若冬涉川”,一个真正有道的人,做人做事绝不草率,凡事都先慎重考虑。“豫”,有所预备,也就是古人所说“凡事豫立而不劳”。一件事情,不经过大脑去研究,贸然就下决定,冒冒失失去做、去说,那是一般人的习性。“凡事都从忙里错,谁人知向静中修。”学道的人,因应万事,要有非常从容的态度。做人做事要修养到从容豫逸,“无为而无不为”。“无为”,表面看来似没有所作所为,实际上,却是智慧高超,反应迅速,举手投足之间,早已考虑周详,事先早已下了最适当的决定。看他好像一点都不紧张,其实比谁都审慎周详,只因为智慧高,转动得太快,别人看不出来而已。并且,平时待人接物,样样心里都清清楚楚,一举一动毫不含糊。这种修养的态度,便是“豫立而不劳”的形相。这也正是中国文化的千古名言,也是颠扑不破、人人当学的格言。如同一个恰到好处的格子,你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逾越,它本来就是一种完美的规格。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2
但是“豫兮”又是怎样“豫”法呢?答案是“若冬涉川”。这句话在文字上很容易懂,就是如冬天过河一样。可是冬天过河,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在中国南方不易看到这类景象,要到北方才体会得出来个中滋味。冬天黄河水面结冰,整条大河可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冰雪。不但是人,马车牛车各种交通工具,也可以从冰上跑过去,但是千万小心,有时到河川中间,万一踏到冰水融化的地方,一失足掉下去便没了命。古人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正是这个意思。做人处事,必须要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的。虽然“艺高人胆大”,本事高超的人,看天下事,都觉得很容易。例如说,拿破仑的字典里没有“难”字。事实上,正因为拿破仑目空一切,终归失败。如果是智慧平常的人,反而不会把任何事情看得太简单,不敢掉以轻心;而且对待每一个人,都当作比自己高明,不敢贡高我慢。所以,老子这句话说明了,一个有修为的人,必须时时怀着好比冬天从冰河上走过,稍一不慎,就有丧失生命的危险,加以戒慎恐惧。
接着,老子又举了另外一个比喻,“犹兮若畏四邻”,来解释一个修道者的思虑周详,慎谋能断。“犹”是猴子之属的一种动物,和狐狸一样,它要出洞或下树之前,一定先把四面八方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才敢有所行动。这种小心翼翼的特点,也许要比老鼠伟大一点。我们形容作事胆子很小,畏畏缩缩,没有信心而犹豫不决,另有一句谚语,便是“首鼠两端”。这句话的涵义和犹豫不决差不多。只要仔细观察老鼠出洞的模样,便会发现,老鼠往往刚爬出洞来几步,左右一看,马上又迅速转头退回去了。它本想前进,却又疑神疑鬼,退回洞里;等一会儿,又跑出来,可是还没多跑几步路,又缩回去了。如此,大概需要反复几次,最后才敢冲出去。“犹”这种动物也一样,它每次行动,必定先东看看,西瞧瞧,等一切都观察清楚,知道没有危险,才敢出来。
这是说,修道的人在人生的路程上,对于自己,对于外界,都要认识得清清楚楚。“犹兮若畏四邻”,如同犹一样,好像四面八方都有情况,都有敌人,心存害怕,不得不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就算你不活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或者只是单独一个人走在旷野中,总算是没有敌人了吧!然而这旷野有可能就是你的敌人,走着走着,说不定你便在这荒山野地跌了一跤,永远爬不起来。所以,人生在世就要有那么的小心。
接着,“俨兮其若容”,表示一个修道的人,待人处事都很恭敬,随时随地绝不马虎。子思所著的《中庸》,所谓的“慎独”,恰有类同之处。一个人独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虽然没有其他的外人在,却也好像面对祖宗,面对菩萨,面对上帝那么恭恭敬敬,不该国独处而使行为荒唐离谱,不合情理。
大家晓得中国文化有一部最根本的书籍——《礼记》。这部《礼记》,等于中华民族上古时期不成文的大宪书,也就是中华文化的根源,百科宝典的依据。一般人都以为,《礼记》只是谈论礼节的书而已,其实礼节只是其中的一项代表。什么叫做“礼”?并不一定是要你只管叩头礼拜的那种表面行为。《礼记》第一句话:“毋不敬,俨若思”,真正礼的精神,在于自己无论何时何地,皆抱着虔诚恭敬的态度。处理事情,待人接物,不管做生意也好,读书也好,随时对自己都很严谨,不荒腔走板。“俨若思”,俨是形容词,非常自尊自重,非常严正、恭敬地管理自己。胸襟气度包罗万物,人格宽容博大,能够原谅一切,包容万汇,便是“伊兮其若容”雍容庄重的神态。这是讲有道者所当具有的生活态度,等于是修道人的戒律,一个可贵的生活准则。
上面所谈,处处提出一个学道人应有的严肃态度。可是这样并不完全,他更有洒脱自在”冶然自得的一面。究竟洒脱到什么程度呢?“涣兮若冰之将释”。春天到了,天气渐渐暖和,冰山雪块遇到暖和的天气就慢慢融化、散开,变成清流,普润大地。我们晓得孔子的学生形容孔子“望之伊然,即之也温”,刚看到他的时候,个个m他,等到一接近相处时,倒觉得很温暖,很亲切。“伊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前句讲人格之庄严宽大,后句讲胸襟气度的潇洒。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3
不但如此,一个修道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也要非常厚道老实,朴实不夸。像一块石头,虽然里面藏有一块上好宝玉,或者金刚钻一类的东西,但没有敲开以前,别人不晓得里面竟有无价之宝。表面看来,只是一个很粗陋的石块。或者有如一块沾满灰泥,其貌不扬的木头,殊不知把它外层的杂物一拨开来,便是一块可供雕刻的上等捕木,乃至更高贵、更难得的沉香木。若是不拨开来看,根本无法一窥究竟。
至于“旷兮其若谷”,则是比喻思想的豁达、空灵。修道有成的人,脑子是非常清明空灵的。如同山谷一样,空空洞洞,到山谷里一叫,就有回声,反应很灵敏。为什么一个有智慧的人反应会那么灵敏?因为他的心境永远保持在空灵无着之中。心境不空的人,便如庄子所说:“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整个心都被蓬茅塞死了,等于现在骂人的话:“你的脑子是水泥做的,怎么那样不通窍。”整天迷迷糊糊,莫名其妙,岂不糟糕!心中不应被蓬茅堵住,而应海阔天空,空旷得纤尘不染。道家讲“清虚”,佛家讲空,空到极点,清虚到极点,这时候的智慧自然高远,反应也就灵敏。
其实,有道的人是不容易看出来的。老子在上面已说过:“和其光,同其尘”。表面上给人看起来像个“混公”,大混蛋一个,“浑兮其若浊”,昏头昏脑,浑浑噩噩,好像什么都不懂。因为真正有道之士,用不着刻意表示自己有道,自己以为了不起。用不着装模作样,故作姿态。本来就很平凡,平凡到混混浊浊,没人识得。这是修道的一个阶段。依老子的看法,一个修道有成的人,是难以用语言文字去界定他的。勉强形容的话,只好拿山谷、朴玉、释冰等等意象来象征他的境界,但那也只是外形的描述而已。
濯足浊流人自清
因此须要再来两句话,“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是连接上文讲的表现了老子文章的独特风格。上面几句话一路下来,一直写得很轻松自然,假使我们只从文字表面去读,起先好像是懂了,若仔细深一层去研究,那便有点捉摸不定了。
现在这两句话,到底是形容修道人的模样呢?还是说反面话,我们对照前后文看看,还是不易搞清楚,究竟为何而说。读古人的书很难,首先暂且不要去看前人的注解。前人也许比我们高明,但也有比我们不明的地方。因为著书立说的人,难免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除非真把古今各类书籍,读得融会贯通,否则见识不多,随便读一本书,就把里面别人的注解、观念,当做稀有至宝,一古邋遢全装进自己的脑袋瓜子里去,成为先入为主的偏见。然后,再来看讨论同样的问题的第二本书,如果作者持着相反的意见,便认为不对,认为是谬论,死心眼地执着第一本书的看法,这不很可怜吗?却不晓得研究中国文化的图书,几千年下来,连篇累牍,不可胜数。光是一部《四库全书》就堆积如山,而《老子》一书的注解,可说汗牛充栋,各家有各家的说法。有人读到焦头烂额,无法分清哪一种说法合理,只好想一套说词,自圆其说。最后又再三推敲,自己又怀疑起来。因此,我们最好还是读《老子》的原文,从原文中去找答案,去发现老子自己的注解。
前文提到“浑兮其着浊”,用来说明修道之士的“微妙玄通”,接着几句形容词,都是这个“通”字的解说。也就是从哪一方面来讲,都没有障碍。像个虚体的圆球,没有轮廓,却是面面俱到,相互涵摄。彻底而言,即是佛家所言“圆融无碍”。成了道的人,自然圆满融会,贯通一切,四通八达,了无障碍。而其外相正是“混兮其苦浊”,和我们这个混浊的世界上一群浑浑噩噩的人们,并无两样。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3
这不就说完了吗?不就已透露出“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所隐含的消息吗?现在更进一步,解释修道的程序与方法,作为更详细的说明。人的学问修养、身心状况,如何才能达到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的境界呢?只有一个办法,好好在混浊动乱的状态下平静下来,慢慢稳定下来,使之臻于纯粹清明的地步。以后世佛道合流的话来说,就是“圆同大虚纤尘不染”,不但一点尘埃都没有,即便连“金屑”,黄金的粉末也都找不着,务必使之纯清绝顶。
同时,我们还要认清一个观念。什么叫“浊”呢?佛学在《阿弥陀经》上有“五浊恶世”之说。因此,我们古代的文字,也常描写这个世界为“浊世”。例如形容一个年轻人很英俊潇洒,就说他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相当现在穿牛仔裤的年轻小伙子,长发披头,眼睛乌溜溜,东膘西膘,女孩子暗地里叫声“好帅”一样。
生长在世局纷乱,动荡不安的时代里,我们静的修养怎样能够做到呢?这相当困难,尤其现代人,身处二十世纪末叶,二十一世纪即将来临的时代。人类内在思想的紊乱,和外在环境的乱七八糟,形成正比例的相互影响,早已不是“浊世”一词便能交待了事了。什么“交通污染”、“噪音污染”、“工业污染”、“环境污染”等等后患无穷的公害,又有谁能受得了?
因此,“孰能浊以静之徐清”,谁却能够在浊世中慢慢修习到身心清静?这在道家有一套经过确实验证的方法与功夫。譬如,一杯混浊的水,放着不动,这样长久平静下来,混浊的泥渣自然沉淀,终至转浊为清,成为一杯清水,这是一个方法。然而,由浊到静,由静到清,这只是修道的前三个阶段,还不行。更要进一步,“孰能安以”,也就同佛家所讲的修止修观,或修定的功夫,久而安于本位,直到超越时间空间的范围,然后才谈得上得道。
这等于儒家的曾子所著的《大学》注重修身养性的程序,“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是同一个路线,只是表达不同而已。如果我们站在道家的立场,看儒道两家的文化,可套句老子的话作结论:“此二者同出而异名”。
动的哲学
然而,由浊起修,由静而清,由清而安,这还只是修道的一半,另一半“动之徐生”,才是更重要的。否则,那只不过是小乘的境界罢了。只管自己,未能积极济世,自己一个人躲到山上静坐一万年,那又与庞大的人群有何相干?因此,还得“安以动之徐生”,由道体上起种种妙用。
此处的“动”,不是盲从乱动,不是浊世中人随波逐流的动,不是“举世多从忙里错”的乱动。世上许多人钻营忙碌了一辈子,究竟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自己都搞不清楚。真正的动,是明明白白而又充满意义的“动之徐生”,心平气和,生生不息。我们也可以说一句俏皮话,这就是老子的秘密法宝吧!老子把做工夫的方法,修养的程序与层次都说了,告诉你在静到极点后,要能起用、起动。动以后,则是生生不息,永远长生。佛家说“无生”,道家标榜“长生”,耶稣基督则用“永生”,但都是形容生命另一重意义的生生不已。只是在老子,他却用了一个“徐生”来表达。
“徐生”的涵义,也可说是生生不息的长生妙用,它是慢慢地用。这个观念很重要。等于能源一样,慢慢地用,俭省地用,虽说能源充满宇宙,永远存在,若是不加节制,乱用一通,那只是自我糟蹋而已。“动之徐生”,也是我们作人做事的法则。道家要人做一切事不暴不躁,不“乱”不“浊”,一切要悠然“徐生”,慢慢地来。态度从容,。冶然自得,千万不要气急败坏,自乱阵脚。这也是修道的秘诀,不一定只说盘腿打坐才是。作人做事,且慢一拍,就是道理。不过,太懒散的人不可以慢,应快两拍,否则本来已是拖拖拉拉要死不活,为了修道,再慢一拍,那就完了,永远赶不上时代,和社会脱了节。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3
“徐生”是针对普通一般人而言,尤其这个时代,更为需要。社会上,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天天分秒必争,忙忙碌碌,事事穷紧张,不知是为了什么,好像疯狂大赛车一样,在拼命玩命。所以更要“动之徐生”。如果作生意的话,便是“动之徐赚”。慢慢地赚,细水长流,钱永远有你的份;一下赚饱了,成了暴发户,下次没得赚,这个生意就不好玩了。“动之徐生”,所可阐述的意义很多,可以多方面去运用。浅显而言,什么是“动之徐生”的修道功夫?“从容”便是。
生命的原则若是合乎“动之徐生”,那将很好。任何事情,任何行为,能慢一步蛮好的。我们的寿命,欲想保持长久,在年纪大的人来说,就不能过“盈”过“满”。对那些年老的朋友,我常告诉他们,应该少讲究一点营养,“保此道者不欲盈”,凡事做到九分半就已差不多了。该适可而止,非要百分之百,或者过了头,那么保证你适得其反。
比方年轻人谈恋爱,应该懂得恋爱的哲学。凡是最可爱的,就是爱得死去活来爱不到的。且看古今中外那些缠绵徘侧的恋爱小说,描写到感情深切处,可以为他殉情自杀,可以为他痛哭流涕。但是,真在一起了,算算他们你依我依的美满时间,又能有多久?即便是《红楼梦》,也不到几年之间就完了,比较长一点的《浮生六记》,也难逃先甜后惨的结局。所以人生最好的境界是“不欲盈”。虽然有那永远追求不到的事,却同李商隐的名诗所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岂非值得永远闭上眼睛,在虚无飘渺的境界中,回味那似有若无之间,该多有余味呢!不然,睁着一双大眼睛,气得死去活来,这两句诗所说的人生情味,就没啥味道了。
中国文化同一根源,儒家道理也一样。《书经》也说:“谦受益,满招损”。“谦”字亦可解释为“欠”。万事欠一点,如喝酒一样,欠一杯就蛮好,不醉了,还能惺惺寂寂,脑子清醒。如果再加一杯,那就非丑态毕露,丢人现眼不可——“满招损”。又如一杯茶,八分满就差不多了,再加满十分,一定非溢出来不可。
大家千万注意老子的话,吉事怎样方得长久?有财富如何保持财富?有权利如何保持权利?这就要做到“不欲盈”。曾有一位朋友谈到人之求名,他说有名有姓就好了,不要再求了,再求也不过一个名,总共两个字或三个字,没有什么道理。
有一次,从台北坐火车旅行,与我坐在同一个双人座的旅客,正在看我写的一本书,差不多快到台南站,见他一直看得津津有味。后来两人交谈起来,谈话中他告诉我说:“这本书是南某人作的。”我说:“你认识他吗?”他答:“不认识啊,这个人写了很多书,都写得很好。”我说:“你既然这样介绍,下了车我也去买一本来看。”我们的谈话到此打住,这蛮好。当时我如果说:“我就是南某人。”他一定回答说:“久仰,久仰。”然后来一番当然的恭维,这一俗套,就没有意思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惆然”,名利如此,权势也如此。即使家庭父子、兄弟、夫妻之间,也要留一点缺陷,才会有美感。例如文艺作品的爱情小说而言,情节中留一点缺陷,如前面所说的《红楼梦》、《浮生六记》等,总是美的。又如一件古董,有了一丝裂痕,摆在那里,绝对心痛得很。若是完好无缺的东西摆在那里,那也只是看看而已,绝不心痛。可是人们总觉得心痛才有价值,意味才更深长,你说是吗?
因为能不盈不满,所以才能“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蔽”,就是保护很好的旧东西,由于东西永远是旧的,是原来的样子,一直小心使用,并没有坏。因此,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便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长生之道。所以最难还是在能否做到“不欲盈”。其实,现在修道作功夫的人很多,为什么大家功夫都不上路,就因为违反了“不欲盈”的原则,而都在求盈。打坐时,境界稍好一点,下意识便希求更好,拼命执着这个境界,这样“欲盈”的结果,功夫反而不上路。如果了解“保此道者不欲盈”,把这做功夫的原则把握住了,自然受益无穷。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4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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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虚极,守静骂。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日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义。没身不殆。
静的妙用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这是道家修道的原则和方法,离开此原则都不对。有些人想修道、学静坐,那便应该读懂此文,彻底了解真正的方法。其实,只要有个方法在,已不叫求静,而是求动。既然要放心打坐,那么你还再加个什么方法,那岂不更乱更忙吗?
《老子》及一切道家学神仙丹道的经论,合成《道藏》,有八千余卷之多,《老子》只是其中一卷,看是看不完的。你若读完,准有发疯的可能。但我全读完了,却没有发疯。看过以后,我明白了这一卷所谓的“那个”,就是那一卷所说的“这个”,自然而然加以融会贯通。大概地说,八千多卷的《道藏》,根本离不开老子的六个字:“致虚极,守静笃。”“虚”差不多等于佛家的“空”,有些道家丹经上干脆也用空,那是唐、宋以后丹书受了佛家影响的原故。
以往的道家只有“清”与“虚”两个字。“清”是形容那个境界,而“虚”则是象征那个境界的空灵,二者其实是一回事。“致”是动词,是做到、达到;“致虚极”,要你做到空到极点,没有任何染污。至于空到极点是个什么样子呢?若还有个样子就不叫空了。空没得个相貌可寻。
而“守静笃”讲的是功夫、作用,硬要你专一坚持地守住。且用禅宗黄龙南排师的几句形容词:“如灵猫捕鼠,目睛不瞬,四足据地,诸根顺向,首尾直立,拟无不中。”一只精灵异常的猫,等着要抓老鼠,四只脚蹲在地上,头端正,尾巴直竖起来,两只锐利的眼珠直盯即将到手的猎物,聚精会神,动也不动,随时伺机一跃,给予致命的一击。这是形容一个参禅的人,参话头,作功夫,精神集中,心无旁骛的情况。不如此,道功无法成就。
神宗大师们另外还有个比喻:“如鸡之孵卵”。这就不像猫捕老鼠,瞪眼张爪,蓄势待发了。而是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天塌下来都不管,你踢他一脚,他叫也不叫,理也不理,只是死心眼直守着那个心肝宝贝的鸡蛋。这样也是一种修定的功夫,也是形容虚到极点,静到极点,如同老子所说的:“致虚极,守静笃”这六字真言。这六字,已经把所有修道作功夫的方法,与修道的境界、层次,都说完了。世界上各宗各派、各式各样的修道方式,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下面接着加以说明理由。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4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作”是形容词,宇宙万物,山河大地,无时无刻不在变动,永无止境地发展创化。一直在动中,并没有静过,宇宙的表现,是一个动态的世界。每一个人都在不停地忙碌,每一根草都在生生不息地成长,这是一种道的作用状况。所有生命都在生化中,这是合理的;生化到了尽头,自然死亡,这也是合理的。“万物并作”都在创造变化,活活泼泼朝向死亡之路走去。因此,庄子解释天地万事万物说:“方生方死”。刚刚出生落地的那一天,就是死亡开始的那一天。一个小孩生下来满一个月,亲戚朋友高高兴兴来庆祝,而在前面的二十九天的生命现象已成为过去了。早已死亡。就算后来活一百年,但在前面的九十九年,也都已死亡,消逝得无影无踪。
从生命的两头来看,庄子很幽默地指出人生的一切,根本就是“不亡以待时尽”。“方生方死”,生命看来似幸福平安,实际是在那里等死而已。只不过排着队比别人多等些时候罢了。从第一天出生开始,等到最后一刻结束,这有多么的滑稽可笑!道家这种看法,未免大伤感了。其实,更深一层体会,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即生即死,即死即生,又何必那么看不开呢?
那么如何才能使自己不死?“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复”是回头的来路,如果借用佛家“无量无边”的形容词来说生命的力量,本是无穷无尽,一直保留在那里,永远不生不灭。不生并非断灭相,不是枯寂,更不是完全没有东西,而是说永远有无限的能量存在那里,用而不用,不会消耗殆尽。这种无比伟大的生命价值,姑名之为不生,在老子叫“复”。“复”也是个卦名,复卦又称做“地雷复”——囗,上面是坤卦,表征为地,下面是震卦,表征为雷。雷表示电能,生命发展的能源,从此发生。因此老子在后文提出“反回去”的观念“反者,道之动”,回归生命本初的状态。修道是返回根本,追求生命最初来源的那个东西。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有志向道的人,不是鲁莽地横冲直撞,向前穷进,而是回头走,走到生命来源之处。禅宗后世的惯用语“还我本来面目”,可当参考,作为此话的注解。真发现自己本来面目,明心见性,便开始接上那生命本具、源源不断、庞大无比的能源。
芸芸众生的命根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我们看看,天地间的万物,生长最快的是什么?——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把它的根挖掉以后,只要有一点不尽之处,它又会很快地长出来。生生不息的力量,草木似乎算是最快、最明显的例子。依中国人阴阳五行的术语来说,木是代表于生发之机,东方把木表现作生生不息的现象。草木是同一词意。“芸芸”代表一种普普通通的草,也用来形容宇宙万物的生生不息。死了一批,又生一批;越生越多,叫做“芸芸”。后世便由这道家的“芸芸”,和佛家的“众生”,演变成文学上一个很优美的名词“芸芸众生”。后来又有“林林总总”一词的出现,也是形容犹如草木的多得不可胜数的情形。
老子说,一切万物那么多彩多姿,“各复归其根”,他观察每一个生命,皆是依赖它自己的根本而活。草木无根,活不了的。人也有根,人的根在哪里?我常常看到许多朋友一心求道,却是盲修瞎炼,拼命把丹田当作根,那是不对的;也有人误认为根在肚脐,更是离谱。肚脐只是未出生时和母亲接连一起吸收养份的通口而已,一落地就剪断了,怎么会是修道的根呢?人的根是在虚空,在头顶上。虚空就是我们的泥土,这就是人与万物不同之处。植物的根栽在泥土中,人与植物相反,根栽在虚空中。所以,道家讲修道,“还精补脑,长生不老”,此“精”不完全是指精虫之精,只是与精虫有连带关系。我们看中国国画,主寿的寿星老人——南极仙翁,他那个脑袋被画得比平常人高出一重来,叫做“寿头”。脑子也是智慧的渊源。所以,婴儿刚生下来时,头顶的囱门凹处,里面还是洞开的,与天根相接,在人的肉体生命来说,所谓“天根月窟常来往”,便指此处。等到此处封闭坚硬以后,他就慢慢开始会讲话,意识渐渐成长,天根便截断了。要修到还精补脑,长生不老,脑的内涵,就是指此“根”。
但是,要如何“归根”呢?唯一的方法,就是求静。“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能够静到极点,才能找到生命的本源,回归生命的根本。这个根是什么?——虚空。“致虚极,守静笃。”在佛家则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空”。所谓空,也只是个形容词而已,千万别认为空就是没有,那就错了。空等于老子所说的“清虚”。那么,“归根曰静,是谓复命”,静到极点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呢?道家有两句话:“虚空粉碎,大地平沉”,描述这个静到极点的境界。连空也要打破,才是真静。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4
道家讲修道的过程,“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其原则没错,但这之间的种种程序变化,麻烦得很。一定要做到,不但没有身形人我的感觉,连这个物质世界、意识影像,甚至虚空的感受都没有了,才算合乎“致虚极,守静笃”的境界。
老子的文章刚刚在此露出一点道的曙光,马上笔锋一带,又转回去了。如同打太极拳一样,看似一拳打过来,却又缩回去,你说不打嘛,等一下那只手又从另一边攻来,难以提防,挡也挡不住。这是道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精神。《老子》这本书的编述也是这样,因此接着又说明道体作用的现象。
“复命曰常”,找到生命的根源,便能“不生不死”,永远常在,永远存在。“知常曰明”,你体会到生命根源是不生不灭,那就叫作明道,成了明白人,再也不懵懵懂懂,迷迷糊糊了。如果人不明白道的根本,不明白生命的本来,“不知常,妄作凶”,乱作妄为,必然大凶大害,没有好结果。不知生命真理所在,莫名其妙,乱用道体,下场的危险性,自不待言。
我们拿中国哲学的看法来讲,不管是佛学也好,道家也好,《易经》也好,讲人生都没得呆板、固定的结论。本来嘛!历史上有哪一个人真能找到结论呢?我们看《易经》最妙了,八八六十四卦,最后一卦是未济——囗火水未济,是永远没完,下不了结论的。一切事物的发展,永远没得底,无量无边,永无止境,难以捉摸。也可以说它永远自有源头活水来,滔滔不绝,滚滚而来。如何加以形容,那是各人各家的主观。《易经》由乾坤开始,到未济而终。我们若读懂了,就体会到古人所说“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两句诗的意味了。
我经常对同学们说,有二样东西必需要学——佛学与《易经》。但这两门学问,穷一辈子之力,并不易学通,也不需学通。不学通,永远追求不到,似通非通的那个样子,其味无穷,一辈子有事消遣——老了也不寂寞,越研究越有趣。古人说,“夜读《易》”,如果夜里读《易经》,鬼神都受不了。我的经验,是夜里读《易经》,保险睡不着觉。刚刚读啊读,看出一点名堂,便想弄个清楚,继续看下去,等告一段落再睡,结果一段接一段,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真是“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一整个春天何时溜走了,都不知道,这个味道很好。
若是学通了的人,把人生看得一清二楚,透透彻彻,这个人生还有什么味道?还有什么美感?隐隐约约蛮好,拉开人生的内幕,一望无遗,那就一点都不艺术了。也许这是笑话,总之,假如真把易学贯通了,“微妙玄通”,通达一切,那也好。
“常”并不全等于永恒,一个人不知常,那就要从自己的生命回过头来找。“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也就是说宇宙生命的来源,本来是清虚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又何必对什么事都抓得很牢,不肯放手呢?其实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抓住的。你别刻意去计较,整个宇宙万物,本来都属于你嘛!人家问我,怎样学布施才不过分贪心营利集财?我说:“地球都是你的,你为什么不布施。”反正达观不犯法,地球也是你的、他的、大家的,也是自己的。这是知常。我们生命的本来,不生不灭,对这不生不灭的本源,要把握得住,认识得透彻。“不知常,妄作凶”,醉生梦死,盲目人生,那将没有好结果的。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5
知“常”要把握住道的本源,才懂得做人,才懂得做事。知“常”便能“容”,胸襟可以包容万象,盖天盖地。因为有此胸襟,智慧的领域扩大,不可限量,故说“容乃公”,自然做到天下为公,毫无私心。
既然能“容乃公”,当然“公乃王”。王者,旺也,望也,助也。一切万物皆欣欣向荣,活活泼泼,彼此得助。命相家常告诉看相的人,依你八字要做某一件事,需选某一个自己的“旺相日”。是初一,还是十五?比如说,某人属火,而木能生火,那么那个属木的日子,便是他的“旺相日”。“相”是辅助,帮助的意思。在五行中,各人有各人的旺相日,你的旺相日对你比较有利,对于他人,那就不一定了。
“公乃王”,此“王”并不一定作王解。照现代意思解说,一切为社会,佛家则言一切为度众生;忘了自我,处处为人着想,你度众生,众生亦度你。若用一般合作的标语说,那便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你为人人,人人为你,最后不分彼此,都是一样的。“公乃王,王乃天”,就符合天地自然法则。天地生长万物,日月照临万物,公平无差,并不计较报酬,这是“天乃道”的自然法则。
有天地一样无所不包的胸襟,便合乎道的原则,那么才能“道乃久”,源远流长,长生不老。佛家所说的“无我”,就是“大公”,就是“天道”。明白了天道,就“没身不殆”了。“没身”,是说我们这个生命,活到最后一口气不来,死后骨头化成灰尘,肉体了了,但是生命的精神却永远常存。长生不老,它的重点,全在“致虚极,守静笃”这六个字上。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5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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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人生哲学与道的层面
这一章,老子另起炉灶,又提出一个名称叫做“太上”。“太上”等于《易经·系传》上的:“形而上者之谓道”。现在我们讲中国哲学,有“形而上”三个字,是译自西方名词,但采用《易经》中的观念。“形而上者之谓道”,是说万物尚未生长以前,名之为道。“形而下者之谓器”,是说有形象的万般事物生长起来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不可胜数,就叫“器世界”——物理世界。形成物理世界之前,名之为“道”,《易经》称为“形而上”。
道家“太上”的名称,初见于《老子》。其实殷商以前就有“太上”这个名词了。中国文学上有句“太上忘情”。固然,人生最痛苦最难做到的是忘情,人之所以活着,大都靠着人情的维系。人是感情的动物,古人说:“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身”,有你我就有感情,有感情就有烦恼,有烦恼就有是非,有是非就有痛苦。因情受苦,忘情更难。然而“太上忘情”,并非无情,而是大慈大悲,无偏无私的大情,譬如天地生育万物,平等无差,不求回报。
老子所讲“太上”,是太过多情又似忘情之道,只有“下知有之”。所谓“下知有之”的意义,是说有一种下等人,我们认为他很笨,其实他倒是真智慧,早已领悟到“道”的人。真正的哲学家,都出在乡曲地方,虽然一辈子没读过书,真同一个大哲学家、大思想家,当他遭遇到痛苦时,就痛痛快快哭一阵,想想自己命苦就算了。我有时常有此感触,尤其在偏远的落后地区,看到茅屋破家里头,有些老人家,穿得破破烂烂,食不果腹,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苦死了。你问他:“为什么不住儿子家养老?”他很轻松回答说:“我这一生注定命苦,只有认命!”真令人听了肃然起敬。他比谁都懂得人生哲学,“认了”就好了。
像我们有些人,自认是第一等读书人,其实并不如乡愚的智慧。他们才是宗教家、哲学家。尤其有些年轻人学佛学道,刚看了一点佛学,就自以为只差那么一点点,好像同佛差不多了,很可悲。而那种表面看似下愚的人,却倒知道有一个东西,不管是叫“佛”、叫“天”、叫“上帝”、或者以中国古代的代号叫“命”,他就认定那个东西,至死不渝,比别人都看得开,都豁达。这便是“太上,下知有之”的道理。
再下一等人,相信要烧香供养,磕头拜拜,赞叹不绝,每天还要反反复复唱念几次,这是属于宗教性的仪式活动,便是“其次,亲而誉之”的楷模。更有其次的人,他也许不信宗教,亦不信道,但内心无形中却有一个可畏的东西。实际上,我们认为最下愚的人,往往才是真正第一等的修道人。要不然,须要有真正智慧超越的人才能修道。我经常说,有两种人可以学禅。一种是一个字也不认得,像张白纸,本身很容易修道开悟。另一种硬要智慧透彻,聪明绝顶才行。像我们这些不上不下的半吊子,半通不通的,最要不得,修道往往一无所成。老子讲了这三种人,侧重于“大智若愚”的要点,换言之,大愚也就若智了。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5
如此,等而下之的,“其次,侮之。”又下一等的人,偏不信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真高明的人一闻道就悟了,并且百分之百地奉行。“中士闻道,若存若亡”,这种人听尽管听,说是不信吗?却又每个礼拜天一定上教堂祈祷礼拜。一到初一、十五,便一本正经跑店子,上香拜佛。平常庸庸碌碌、随随便便,好像只有那一天才有菩萨、神明显灵,其他时间,胡作非为都可以,这便是若存若亡。还有些人,听人传道说法,自认为最高明,认为别人都是神经病,一笑,就走开不理了,这就是“其次,侮之”的典型。“下士闻道,大笑而走之”,便是如此。后人又补上一句:“不笑不足以为道”,那是说,如果不这样不屑地嘲笑一下,那还算有道吗?彼此顽固托大,都自以为是,看来多么可笑。
再说“其次,侮之”的人,根本不管天高地厚,根本不信道,以为信道对人格是一种侮辱。总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人的智慧参差不齐,有些人信是信,却不彻底,半信半疑,因为他没有把真理穷究彻底。有些人根本就不信,硬说个“老子偏不信邪”,你也把他没有办法。此中的千差万别,老子并没有再详加分析。这等于人类天生智能的分级,佛学则分为众生的五种“种性”,也就是所谓的“根器”之说,颇为相似。
这一章,老子最后下一结论,形容这个道说:“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这等于说,道是天地的公道。学道并没有什么秘密的,只要你程度够,诚心向学,一定便可得道。道为天下所共有,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若你懂得的话,方知本来属于你,也属于大家,不是某一个人享受的禁脔。千万别认为真理只在自己这边,非要求道求法的人巴结你,向你磕头行礼才能传道。我认为这种作风,是作践自己,多没意思。
道不藏私,但却“悠兮其贵言”。“悠兮”是悠然自得,所谓“其贵言”的意思,却很难说得清楚。“贵言”,不是说应该很宝贵地告诉你这个意思,而是再怎样高明的语言文字,都很难形容出道的境界。那么,道在何处见?——在行为上、现象上见。道的本体,无形无相,“说似一物即不是”,不能用世间名相来界定它。“有生于无”,宇宙万物就从这“清虚空灵”的“无”中建立起来,故曰“功成事遂”。
一个修道人真通达了道,才能看透道的表达作用,才能认识道的本来面目,和如何创造千变万化的宇宙事物。道体所表达出来的东西,只是其第二重的影子而已。我们要认识它的根本,只好在这第二重的投影上,在这道体所创造出来的事功上去了解。这个事功尚分二重意义。依儒家世间的学问,即平常我们所讲事业的成就,比如,学科学应该有所发明。你学什么?学物理,那你还在学习阶段,不是物理学家,更不是物理科学家。你学化学,那也不算化学家,或者化学科学家。那开始发明,发明物理或化学原理的,才算摸到宇宙科学的真髓,而由当中表达出一套事物的规则,再由这套理论科学的规则中,进一步发展应用科学的实用技术,生产出令人目不暇给的生活用品,利益世人,或者伤害世人。
如此,学道,学世间各种知识,都是一层一层地进到内部的核心,也都一层一层由内部核心,表现出具体的功用来。这之间层次深浅的不同,事功的大小也就有别。这是“功成事遂”。等到事情有所成就,“百姓皆谓我自然”。等你的事功表达出来,久而久之,大家习惯成自然,就说这本来就合于自然之道,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道是自然而有的,可是我们一般人要回转到这道的本来境界上,那是有得修的,这之间还有一个非常重大的历史哲学问题。就是中国哲学与宗教哲学,以及历史哲学的发展史问题,牵涉太广,而且各个问题都可成为专题,暂时到此打住,以后有机会再讲。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6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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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忠臣孝子的伪装
从第十七章的道的层面而相关于中国历史哲学的演变角度来看,我们可以看出老子思想的特殊之处。老子的历史哲学与儒家的观念,乃至一般社会人生的态度,另成一格,大异其趣。从前面所说的天道自然,到此,他便提出反对仁义和智慧等的语句。只从文字上看,他是说,中国文化从上古以来,就是一个道,道衰微了,后来的人便提倡仁义道德,结果越强调越糟糕,适得其反。其次,老子也反对智慧。换句话说,知识越发达,教育学问越普及,人类社会阴谋诡诈,作奸犯科的事也就越多,越摆不平。接着,他举出更明显的理由,“六亲不和有孝慈”,在家庭中所谓的六亲,那便是父母、兄弟、夫妇,彼此之间有了矛盾、冲突,才看得出来:何者孝?何者不孝?
如果家庭是个美满的家庭,一团和气,大家和睦相处,那么个个看来都是孝子贤孙,根本用不着特别标榜谁孝谁不孝。如果家中出了个孝子,相对之下,便有不被认同的不孝之子,这其间问题就大了。因此说,六亲不和,才有所谓的“父慈子孝”。我们若是深入研究中国文化特别标榜的“二十四孝”,将发现许多值得讨论的问题。比如拥有大孝美名的舜,其父母可以说不伦不类,很不像话,充分显示了舜的父母,是处在一个问题家庭中,是非不断,非常悲哀,因此舜才成为第一孝子。老子并不喜欢这样,由于一个人的坏,衬托出另一个人的好,那是不幸的事,他希望每个家庭都和乐幸福。
“国家昏乱有忠臣”,同样道理,老子不希望历史上出太多的忠臣义士,忠臣义士并非好现象。我们历史上所谓的忠臣,如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人,皆为大家所景仰,因为他们对国家民族忠心耿耿,临危受命,连个人宝贵的生命,都可牺牲。然而,这些可歌可泣的忠臣事迹,无不发生于历史混乱、生灵涂炭的悲惨时代。一个忠臣的形成,往往反映了一代老百姓的苦难。假使国家风调雨顺,永处太平盛世;社会上,大家自重自爱,没有杀盗淫掠之事,那么岂不个个是忠臣、人人是好人了吗?因此,他主张不需特别赞美某人好、某人不得了。四十多年前,我在川西灌县灵岩寺,看到有人书刻在灵泉石壁上的两句话:“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便是老子此意,也才是天大的幸福。
老子这几句话,从字面上粗浅一看,似乎非常反对儒家提倡仁义道德,但有几点我们必须注意。
第一,老子在世的那个时代,正是春秋时期,社会面临转型时的种种变动,一个新社会形态逐渐形成,这中间产生了很多病态的现象。老子在此病态社会中,体会出他的人生哲学,才会有这样的说法。他的话,乍看起来是唱反调,但仔细研究一下,这正是一种非常宝贵的正面教育。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6
我们可以另外举一个反证。例如把孔子作的《礼记》中的《礼运篇》,加以整体研究后,就会发现孔子亦有老子这样的看法。中国文化,素来重视道德的价值,《礼记》中的《礼运篇》已经表达得很清楚。所谓的“德”乃归于“道”中,德是道的用,道是德之体。而这个道又是什么呢?老子自己认为道就是自然,但是由远古到黄帝的时代,人为的一切,已经渐渐不合于道了。
第二,从黄帝以前的远古史来看,在《列子》书中,假托黄帝本身梦想的文章,便是梦游“华胥国”,这是不是真实的故事,此处暂且不加讨论。文中提到,黄帝作梦,到了另外一个国家,那里到处太平安详,没有任何不幸之事,是人类盼望中的天国。这篇“华胥梦”等于中国文化所向往的理想国。其他像相拉图的“理想国”、莫耳的“乌托邦”,乃至佛家的“极乐世界”、基督教的“天堂”,都是其来有自,反映了这个世间的人类,苦难重重,无时不在斗争战乱中,因此人们便自然而然地追求另一个幸福圆满的境界。而老子所谓的大道,正代表了它的内涵与精神。
其实,老子讲“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的说法,未免失之太刻薄,但这也是爱之心切,所以责之更严。孔子在《礼运篇》也讲得差不多,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此即儒道二家的态度差别之处,但是道理是相互贯通的。
孔子在《礼运篇》上说:“故用人之智去其诈。用人之勇去其怒。用人之仁去其贪。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及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人有了智慧,智慧的反面就是奸诈,用得好就是大智大慧,用歪了就是老奸巨猾,全在一念之间。因此孔子强调“用人之智去其诈”。而大勇的人,往往气魄大,脾气也大。大勇的反面,就是多怒,佛家称之为“嗔”。假使一个大英雄、大丈夫,没有暴烈的坏脾气,那就很可贵了。“用人之仁去其贪”,仁慈本是件好事,但是仁慈太过了,变得婆婆妈妈,待人接物软塌塌的,心理上难免有一种不自觉的贪恋、执着。因此,能够保持一片仁慈博爱之心,而无这层贪着之念,那便不会发生不良的副作用了。从这里,我们已可明确地看出,老子的“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其意和孔子所讲的道理,并无矛盾冲突之处,只是文学的手法不一样而已。
孔子又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吃好的、喝好的,以及喜欢男女间的关系,这是人生根本的欲望。“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至于死亡和贫穷痛苦,那天底下的人都害怕,都讨厌碰上。所以,“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一个人爱好追求饮食男女的享受,逃避死亡与贫穷的来临,这是心理现象的根本。但是,“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人的思想、念头,从外表是很难看出来,也很难测验得知的。一个人动什么脑筋,打什么主意,心地善与不善,只要不表现于行为,有谁会知道?“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及色也”,一切的好坏,全凭他心念的变化,根本没有颜色、声音可资辨别。所有的动机想法都深藏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那么,“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要把这些人心的根本问题加以整理、统一,使之去芜存菁,转劣从良,恶行成善举,除了“礼”——文化教育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46
春秋两大名医——老子与孔子
整个比较起来,孔子代表儒家的思想,与老子代表的道家思想在理上是一贯的。现在再作更进一步的说明。我们中国讲“仁义”思想,春秋以前也有这种观念,但很少刻意提倡。为什么?那时社会上背情绝义的病态较少。我常说,中国文化里头,经常提到“孝道”,与世界其他文化相较,孝道是中国特有的优点,其高明可贵之处,无可置疑。但这同时也说明了,这几千年来,我们不孝之举太多了,因此孔子才不得不提倡孝道。同样地,社会上不仁不义的故事层出不穷,所以圣贤们才用心良苦,提供这服“仁义”的药方,希望社会有所改善。孔子是个文化医生,他把当时文化中的疑难杂症诊断出来,投以对症的药石,尝试解决这些令人头痛的问题。
老子也是个医生,但他是研究医理的医生,也就是医生的医生。他认为儒生们开的药方,对是对,但是药吃多了,难免又会出毛病,副作用在所难免。光讲仁义道德,说得天花乱坠,有人自然要加以利用,做出假仁假义、欺世盗名之事,结果弄巧成拙,照样害人。春秋战国时代的社会病态最为严重,强调仁义,便最积极。老子身处其境,讨厌这种风气,所以从反面来对症下药。
他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智慧与奸诈,乃一体两面,一线之隔。聪明与狡猾、老实与笨蛋,根本是息息相关的孪生兄弟。诚实的智慧合于“道”,用之于世,为人类社会谋福造利,那就对了,名之为“德”。道是体,德是用。然而,诚实虽是好事,若是用不得当,那也会适得其反,坏了事情。
老子这段话,干万不要随随便便看过。近几十年来,我发现有人研究老子,读了此章之后,不作深入一层的体会,便骤下错误的评语说,老子反对仁义,反对智慧,反对作忠臣,反对作孝子。这不曲解得太严重了吗!其实老子并不反对这些,他只是要我们预防其中可能产生的不良作用而已。
每一件事,皆有其正反两面,我们同时必须考虑到。或者时间久了,思想搞不通,走了样;或者某一个观念流行多年,时迁境移,已不合宜,并且流弊丛生,失其原意,这就要懂得《大学》的“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道理了,此时必须知道变通。所以,老子的思想与《易经》的思想是一样的,都在一个“变”字。
《易经》有五种学问——“理、象、数、通、变”。“理”是哲学的,《易经》每一个卦,背后皆有其哲学道理。“象”,一件事物,一个东西,都有它本身的现象。比如虚空,也有它的现象,空空洞洞,不可捉摸。每一种现象的发生,必须有其形成的哲学道理。而这“理”和“象”二者,也可以借数字符号来表达、整理。那便是“数”了。“理”、“象”、“数”是《易经》三个根本所在,必得将之透彻研究后,才知道“通”,只知“理”,不通“象”、“数”;只知“象”、“数”,不通“理”,都不行。要样样深入,全部融会贯通,方能达“变”,方能洞烛机先,随时知变、适变、应变。知道变,而能应变,那还属下品境界。上品境界,能在变之先,而先天下的将变时先变。等到事情已经迫在眉睫才变,那也恰恰只合于变通而已。老子对仁义、智慧所提的这番道理,也属于变通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