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2
正言若反
为了重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以及后面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等的一贯涵义,且让我们引用《庄子·外篇》的《(月去)箧》篇中所说的话,便可了解老子当时所以菲薄圣人讥刺仁义,都是为了世间多假借圣人的虚名,以及伪装仁义的招牌。犹如近代和现代人,任意假托自由和民主为号召,实际是为了达成私欲的借口,醉心于独裁者如此,西式民主的真实内容,又何尝不如此?举世滔滔,无可奈何。如庄子所说:
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事先推测估计他的财富储蓄),圣也。入先(在行动的时候,必身先士卒),勇也。出后(得手的时候,先要掩护同伴撤走,自己最后退却),义也。知可否(能判断可不可以行动),智也。分均(平均分配所得的利益),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有也。
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
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在《天运》篇中又提到:“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靓而多责。”
从表面看来,老子和庄子这种思想言论,好像是一种反派的哲学,尤其为狭隘观念的宗教徒,并非大宗教家或教主,甚至,为走入儒家岔路的顽固派,或明知故犯,敢用而不肯说的事功派所深恶痛绝,认为是“不经之谈”。其实,这正是“天理”“良心”的公平哲学。公道自在人心,只是一般说不出所以然,或是不忍心说得太透彻,说穿了,反党乏味。司马迁着《史记》,便用比较含蓄的论调来反映道家与老庄这类思想。到了元、明之间,民俗文学的小说家们,却在小说的著作里,表达了很多这方面的思想。说得痛快淋漓而有韵味的,如明末的贾凫西所作的《木皮散客鼓儿词》。他生当家破国亡的未造,秉着一腔忠义之忧,便借此道理而大发天地的牢骚,如说:
忠臣孝子是冤家,杀人放火享荣华。
太仓里的老鼠吃的撑撑饱。老牛耕地使死倒把皮来剥。
河里的游鱼犯下什么罪?刮净鲜鳞还嫌刺扎!
那老虎前生修下几般福?生嚼人肉不怕塞牙!
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还加上葱花!
古剑杀人还称至宝!垫脚的草鞋丢在山洼!
杀妻的吴起倒挂上元帅印!顶灯的裴谨捱些嘴吧!
活吃人的盗跖得了好死!颜渊短命是为的什么?
莫不是玉皇爷受了张三的哄?黑洞洞的本帐簿哪里去查?
好兴致来时顽铁黄金色!气杀人运去铜钟声也差!世间事风里孤灯草
头露!纵有那几串铜钱你慢赭沙!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2
风箱式的说话艺术
老子为了说明天理的公平,与真正圣人的无主而任负化育,便直接指出天地间万事万物的生灭变化,既不是谁所主宰,也不是天地的有心制作。万物的造化生灭,都是乘虚而来,还虚而去。暂时偶然存在的一刹那,只是有无相生的动态而已。因为有刹那绵延绝续常有的动,于是误认为动态即是存在,而不承认返有还无的静态也是存在的另一表相。所以他说:“天地之间,其犹橐囗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橐囗”,是旧式农业社会用作鼓吹通气的工具,俗话叫做风箱。也就是《淮南子》本经所说的:“鼓橐吹捶,以销钢铁”的冶炼金属的工具之一。“橐”,是指它的外形的箱椟。“囗”,是指它内在的往来活动的管片。但在旧式的农业社会里,用布缝成两头通,中间空,用来装置杂物的布袋,也叫做“橐”。至于“橐”,是三面密缝,一面通口的布袋。“囗”,便是后世的七孔笛。总之,“橐囗”,是老子用通俗习惯使用的东西,来说明这个物质世间的一切活动,只是气分的变化,动而用之便有,静而藏之,就好像停留在止息状态。
其实,这个天地的万物,都在永远不息的动态中循环旋转,并无真正的静止。所谓静止,也只是相似止息而偶无动态感觉的情景而已。因此,同样的原理,不同表达的《周易·系辞传》里便说:“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万事万物,动必有咎。在动的作为里,所谓好的成分的吉,只占四分之一。不好的凶,和仅次于凶的不好——悔、吝,便占四分之三。
然而天地与万物,毕竟都在动态中生生不已地活着。活像是动,动是活力的表现。因此,愈动而愈生生不已。生生不已和永远活动互为因果,互为生活。
既然了解到天地之间气分的变化往来,变动不息,生生不已,有无相生,动静互为宗主。那么,就可进而了解到一切人事的作为、思想、言语,都同此例。是非,善恶,祸福,主观与客观,都是不能肯定的确有一绝对性的标准。如果一定要理论上争辩到有一个绝对的道理,这个绝对也只是在文字上,人为的,暂时裁定为穷尽之处而已。其实,在动态中,愈动而愈出,永无有穷尽的一点。犹如数理在开发中,也永无尽止。同样地,人世间的是非纷争,也是愈动而愈有各种不同方面的发展,并无一个绝对的标准。“才有是非,纷然失心。”只有中心虚灵常住,不落在有无、虚实的任何一面,自然可以不致屈曲一边,了了常明,洞然烛照。这便是“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的关键。但也有认为老子这两句话,是明哲保身、与世无争的教条,所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尤其是后世修炼神仙丹道学派的道家们,认为说话是最伤元气的行为,而且是促使短命,造成不好运气的最大原因。所谓“数穷”便是气数欠佳、运气坎坷的表示。因此修道之士,便有“开口神气散,意动火工寒”的严厉训诫了。这种说法,是否绝对合理,姑且引用古体文的“其然乎,其不然乎”两句话来做结论,由大家自去思考取决了。
如果转进一层,了解到“橐囗”与风箱的作用,那么,便可明白老子所说的“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的话,并不完全是教人不可开口说话。只是说所当说的,说过便休,不立涯岸。不可多说,不可不说。便是言满天下无口过,才是守中的道理,才与后文老子所说“善言无瑕囗”的意旨相符。否则,老子又何须多言自着五千文呢!譬如风箱,在当用的时候,便鼓动成风,助人成事。如不得其时,不需要的时候,便悠然止息,缄默无事。倘使如“灌夫骂座,祢衡击鼓”,说来无补于事,那便有违“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的明训了。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2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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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神不死,是谓玄北,玄北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承接上文“天地之间,其犹橐囗平!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的法则,说明天地万物与人我生命的作用,常在于一动一静之间。要善加把握,善加运用。因此而引用本章“谷神不死”的一段,似静而实动,虽动而似至静。似乎虚无而实在含有无穷的妙用,虽然妙用无穷,但同时也蕴藏了用而无用的善巧方便。
为了切实了解本章的内涵与后世一般修炼神仙丹道者的各种注释,首先需要解决两个关键性的名词,即所谓“谷神”与“玄牝”。
“谷神”:谷,当然是一般所谓山谷的简称。但是一般所谓的山谷,大致可以归纳成为两种形态。一是如袋形的山谷,有进路而无出口。二是两山夹峙,上仄中空而较隐蔽或者曲折的狭长形通道。
第一类形的山谷,大多空气不能对流,凡有声响动静,必然会有回声。这种回声是因为空气不能对流而产生。但在某些愚昧者的观念看来,便认为这样的空谷,必是神灵的窟宅,因此而有回声。其实回声是物理的作用,并非神灵的显赫威灵。可是在愚夫愚妇的心目中,往往因此而形成宗教式的神话,塑造了多少莫须有的传说,认为其中有神。更有甚者,便套用了道家代表人物老子的名词,称它为“谷神”。
第二类形的山谷,是隐晦曲折,两头相通的狭长通道,空气对流,由这一头的传呼,便很迅速地畅达遥远的那一头。因此,也成为被人编织成神话的题材,认为其中如有神助。实际上,也是空气的传声作用,并非真有不可思议的神秘存在。
首先了解“谷神”之所以为神的道理,便是因为它的中间空洞无物,因此而形成其中的空灵作用。正因其中空而无物,才能生起看似虚无,而蕴藏似乎妙有的功用。
其次,便是“玄牝”,“玄”字,也通作元始、元来、根元的“元”字。元,等于是万物的初始根元,是极其微妙的第一因的代名词。“牝”,在中国上古的文字中,是母性、雌性生殖机能的文雅代名词。相反的,“牡”字,便是男性、雄性生理机能的代号。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动植物,虽然由牝牡两性的结合而造成延续的生命,但个体生命绝大多数都是雌性,也就是阴性的生殖器官所出生的。因此,老子造了一个名词,叫做“玄牝”。后世的道家由此引申,认为大海荡荡的中心点有一“海眼”。“海眼”虽小,却是源源滚滚而出,成为大地层面的诸大海洋和江河的来源,它便是海的“玄牝”。至于北极,便是大地的“玄牝”。人体的“会阴”部分,则是人身生命源泉的“玄牝”之处。印度瑜伽术有关身瑜伽的术语,叫它“海底”,或视为“灵能”和“灵力”的窟穴。
了解了这两个名词的内涵,然后便可大致明白《老子》本章的意义,是要体会虚灵不昧的“谷神”境界,中空无物,而有感应无方的无限妙用。正因其虚无空冥,所以生生不已,生而无生,有而不有,因此而永恒不死。后来的道教,改头换面,称之谓“洞元”、“洞虚”,也就是由此而来。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2
“谷神”即空洞虚无而生妙有的功能,便是天地万物生命源泉的根本,取一个代名词,便叫它是“玄牝”。“玄牝”虽然中空无物,但却是孕育天地万物生命的窟宅,绵绵不绝,若存若亡。在这节文字里,必须特别留意老子行文的用字之妙——这个“若”字。“若”字和佛学的“如”字,都是同样的表相形容词,用现代语来讲,便是“好像”的意思。在虚无中生发妙有的功用,好像是绵绵不绝的存在,但并无一个实质的东西。如真有一实质,一切的有,最终总归之于元始的虚无,这是必然的法则。和现代物理学所讲的质能互变的原理相类同。
吹毛用了急须磨
在这一节里,老子又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名言,便是“用之不勤”。相反地说,用得太勤,便是多用、常用、久用。这样一来,就会违反“绵绵若存”的绵密的妙用了。那么,怎样才是“用之不勤”的道理?且让我们借用临济义玄禅师的一首诗偈,作为深入的说明。
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
离相离名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
所谓沿流不止,是说我们的思想情绪、知觉感觉,素来都是随波逐流,被外境牵引着顺流而去,自己无法把握中止。
如果能虚怀若谷,对境无心,只有反求诸已,自心反观自心,照见心绪的波动起灭处,不增不减,不迎不拒而不着任何阻力或助力,一派纯真似的,那么,便稍有一点像是虚灵不昧的真照用了。
总之,“道”,本来便是离名离相的一个东西,用文字语言来说它,是这样是那样都不对。修它不对,不修它也不对。
但是在“绵绵若存”,沿流不止的功用上,却必须要随时随地照用同时,一点大意不得。好比有一把极其锋利的宝剑,拿一根毫毛,捱着它的锋刃吹一口气,这根毫毛立刻就可截断。虽然说它的锋刃快利,无以复加,但无论如何,一涉动用,必有些微的磨损,即非本相,何况久用、勤用、常用、多用,那当然会使利剑变成了钝铁。所以说,即便是吹毛可断的利剑,也要一用便加修整。随时保养,才能使它万古常新,“绵绵若存”。这就是“用之不勤”的最好说明。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2
人为神的守护人
话虽这样说,可是后世一般修炼玄宗的神仙丹道派的人们,却把老子的“谷神”之说改头换面,拉到道教的《黄庭内景经》里面,配合上古医学的《黄帝内经》等原理,把人身的头脑、心脏、小腹等体内的机能,各个派了一个守护的神人,配合天地日月时间空间方位等法则,随时随地加以特别保养,便是修炼神仙丹法的最基本的工夫。如果用西洋的文化分类观念,这当然属于神权思想时代的代表作。但是把老子的“谷神”之说,一变而为守护谷神,可以达到长生不死而羽化登仙,这却是老子的道家思想一变为道教太上老君的第一蜕变。
后来由道家的神仙丹道派,会合佛家修习念身的禅观方法,再变为“内照形躯”的修炼方术,把人体的头部、胸部、腹部三处,建立了上中下三丹田“守窍”等的导引方术,由此而有动转河车、打通奇经八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的三步功法。由老子的“谷神”不死之说,再度为“守窍通关”超神入化的第二蜕变。
于是,信奉《黄庭内景经》一派的神仙修法,与后世“守窍存神”的丹道修炼,又各主一端,互有异同。只是都忘了老子的“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的告诫,或者把“绵绵若存”又专用在炼气一步工夫上去。大家都在那里死守肉身,忙忙碌碌,战战兢兢地播弄精神,不免用之太勤,太过背道而驰,无怪老子早有前知,觉得不值后顾,只好骑了一头青牛出函谷关而西迈了。
其实,人身本来就是一个空谷,古人曾形容它叫臭皮囊,或臭皮袋,它是生命的所属,是生命的工具,并非生命永恒的所有。至于虚灵不昧,用之如神的生命元神,则借这往来只有一气如“橐囗”作用的空壳子以显灵。如能在一动一静之间,“寂然不动,感而遂通”,随时随地知时知量,知止知休,“吹毛用了急须磨”地“用之不勤”,“谷神”便自然不死。何况死也只是一番大体大息的作用,死即有生。“谷神”本来就是不死的,又何必要你忙忙碌碌守护它,才能使此“谷神”不死呢?真是如此,那么神不如人,守此“谷神”,又何足可贵!这大概都是急于自求长生不死的观念太切,把《老子》断章取义,弄出来的花招。其实,再接下去,连着一读下文,便不致于被“谷神”所困,而且可以了解“用之不勤”也是天地万物自然的法则。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3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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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老子的不自偷生
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再到“谷神不死”、“用之不勤”,便进而说明天地与万物的生命所以自然而长生的道理。因此而有“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的说明。
但是,老子用了一个天地与生命“不自生”,又播弄得后世的推理猜测,头昏脑胀,不堪纷扰了。
“不自生”,难道说,天地是由他生而来吗?如果天地真由他生而来,那么,与一般宗教学说中天地是神所创造的,便是同一论调。即如我们先民的传说,盘古开天地,也不是无稽的神话了。那么,可见天地之上,或者说天地之外,还另有一个能主宰天地的主人了。
如果说,天地之所以能长久存在,那是因为它生育长养万物,并不为自己的需要而生,因此说它是“不自生”。那么,天地既然好心而生万物,何必既生出来,又要消灭了它?弄得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好不耐烦。如果掉一句古文的口语,“何天地之不惮烦也?”
老子说了一句天地之所以能长久存在的原因,是因为“不自生”,“故能长生”。即不说明是由他力而生,也不明显地说为万物而不得已不生。只是套上“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一段妙文,说明天地的“不自生”,正是天地极其自私的道理。天啊!如果说“不自生”还不能算是大公无私的表现,这样看来,这个世界,这个天地之间,就绝对没有一个真正的大公了。
到此,有关公和私的辨别问题,且让我们再看看所谓道家思想学术中另一有名的学说,那便是《阴符经》中一个类同的观念。不过,比老子所说更为深刻。《阴符经》说:“天之至私,用之至公。”这种理论,无异是说,大公与大私本无一定的界限。全体自私到极点,私极就是公。换言之,大公无私到极点,即是大私。不过,这样的大私,也可以叫他作大公了。因为大小粗细,公私是非,推理到了极点,都是无一定的界限与标准,所有这些界限与标准,都是人为的分别而已。这在基本理论上,是绝对可通的。但是,理极情忘,虽然可通,仍然不能完全妥恰。
再进一层来看,无论老子的天地“不自生”,或《阴符经》的“天之至私,用之至公。”说来说去,说了半天,只是在道的体和用上掉弄花枪,一时蒙人心目而已。如果用另一种语意来表达,便可说天地能长且久而生长万物,在人们的眼光中,只从万物个体、小体的生命看来,有生又有死,好像是很不幸的事。但在天地长生的本位来说,生生死死,只是万物表层形相的变相。其实,万物与天地本来便是一个整体、同体的生命,万物的生死只是表层现象的两头,天地的能生能死的功能,并没有随生死变相而消灭,它本来便是一个整体的大我,无形无相,生而不生,真若永恒似的存在。如此而已。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3
因此,而引出下文,得道的圣人能效法天地的法则立身处事,去掉自我人为的自私,把自己假相的身心摆在最后,把自我人为的身心,看成是外物一样,不值得过分自私。只要奋不顾身,为义所当为的需要而努力做去。那么,虽然看来是把自身的利益位居最后,其实恰好是一路领先,光耀千古,看来虽然是外忘此身而不顾自己,其实是自己把自己身存天下的最好安排。所以,结论便说“非以其无私邪”,岂不是因为他的没有自私表现,“故能成其私”,所以便完成他那真正整体的、同体的大私吗?当然,这个“私”字和大私,也可以说是以幽默的相反词,反衬出真正大公无私的理念。
明白了这个道理的奥妙,我们再来看看道家黄老的这种学说,在历史上作为成功的指标,到处可见。尤其用在领导军事的兵略上,用在领导为政的政略上,所谓“身先士卒”、“公而忘私”等等名言,便成为千古颠扑不破的无上法则。讲到这里,姑且让我们说一句古今不易的笑话真理:“千古文章一大偷”。我们在童年的时代,都读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范先生在这篇大作中的名言,便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流传警句。文章的大手笔,范先生确实当之而不愧。但是却偷袭了老子的“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的语意而加以引申,那是毫无疑问的。“干古文章一大抄”也好,“一大偷”也好,要偷得好,偷得妙。至于现代人,完全抄袭他人,却不注明出处,反以此自以鸣高,那真是违反“盗亦有道”的道理,不值明眼人的一笑,只好由他们瞎闹瞎起哄了。(一笑)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5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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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水的人生艺术
为了引申发挥道家的似私而实无私的妙用,进而刻画出如何才合于“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自存”的作用,因此便引出一段水之美的人生哲学。
在这节的开场,首先提出“上善若水”为提纲。一个人如要效法自然之道的无私善行,便要做到如水一样至柔之中的至刚、至净、能容、能大的胸襟和器度。
水,具有滋养万物生命的德性。它能使万物得它的利益,而不与万物争利。例如古人所说:“到江送客掉,出岳润民田。”只要能做到利他的事,就永不推辞地做。但是,它却永远还不要占据高位,更不会把持要津。俗话说:“人往高处爬,水向低处流。”它在这个永远不平的物质的人世间,宁愿自居下流,藏垢纳污而包容一切。所以老子形容它,“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以成大度能容的美德。因此,古人又有拿水形成的海洋和土形成的高山,写了一副对联,作为人生修为的指标:“水唯能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及天。”
但在《老子》这一节的文言里,要注意它“几于道”的几字,并非说若水的德性,便合于道了。他只是拿水与物不争的善性一面,来说明它几乎近于道的修为而已。佛说“大海不容死尸”,这就是说明水性至洁,从表面看,虽能藏垢纳污,其实它的本质,水净沙明,晶莹透剔,毕竟是至净至刚,而不为外物所污染。孔子观水,却以它“逝者如斯夫”的前进,来说明虽是不断地过去,却具有永恒的“不舍昼夜”的勇迈古今的精神。我们若从儒、佛、道三家的圣哲来看水的赞语,也正好看出儒家的精进利生,道家的谦下养生,佛家的圣净无生三面古镜,可以自照自明人生的趋向,应当何去何从;或在某一时间,某一地位如何应用一面宝鉴以自照、自知、自处。
但在《老子》本章讲修水观的水道,除了特别提出它与物无争,谦下自处之外,又一再强调地说,一个人的行为如果能作到如水一样,善于自处而甘居下地,“居善地”;心境养到像水一样,善于容纳百川的深沉渊默,“心善渊”;行为修到同水一样助长万物的生命,“与善仁”;说话学到如潮水一样准则有信,“言善信’;立身处世作到像水一样持平正衡,“正善治”;担当作事像水一样调剂融和,“事善能”;把握机会,及时而动,做到同水一样随着动荡的趋势而动荡,跟着静止的状况而安详澄止,“动善时”;再配合最基本的原则,与物无争,与世不争,那便是永无过患而安然处顺,犹如天地之道的似乎至私而起无私的妙用了。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6
老子讲了这一连串人生哲学的行为大准则,如果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就是完整而完善,实在太难了。除了历史上对所标榜的尧、舜以外,几乎难得有一完人。不过,能有一项的美德,也就可以树立典范而垂千古了。我们来不及细数历史的古今人物,但从平常熟悉的偶忆中,顺便来说,由周大王的居分阝,到周文王的以百里兴;老子自己的一生,始终以周守藏史的卑职自处;吴太伯的让国避地;张子房的自求封于“留”等等,都是效法“居善地”的道理。其余也有不少的圣君名臣,宽厚优容,做到“心善渊”的榜样。诸葛亮的三顾出山,终至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以说是“与善仁,言善信”的楷模。汉代的文景之治,唐代的贞观之政,君臣上下,大体都有“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的精神。只是人类历史的事迹大多,一时也讲说不完,姑且到此为止。此外,在东汉史上,有一段水的有名故事,那便是尚书仆射郑崇对汉哀帝质问“门庭如市”的对话。郑崇当时理直气壮地对答说:“臣门如市,臣心如水。”因此而成为千古的名言,常被直道以事人主的大臣们所引用。那真是水的妙语。但可惜郑崇的“臣心如水”,结果也难免死在昏君哀帝的手里,水也应为他呜咽兴悲了!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6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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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木兑)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
由“上善若水”到“不争故无尤”的用世无净三昧,引而申之,说明天道自然的法则,因而引用在人生处世的哲学艺术上,便构成本章一连串“劝世文”式的老子格言。
首先他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可作两个层次来理解它:
(一)一个人,真能对天道自然的法则有所认识,那么,天赋人生,已够充实。能够将生命原有的真实性,善加利用,因应现实的世间,就能优游余裕而知足常乐了。如果忘记了原有生命的美善,反而利用原有生命的充裕,扩展欲望,希求永无止境的满足,那么,必定会遭来无限的苦果。还不如寡欲、知足,就此安于现实,便是最好的解脱自在。
(二)告诫在现实人生中的人们,若能保持已有的成就,便是最现实、最大的幸福。如果更有非分的欲望和希求,不安于现实,要在原已持有的成就上,更求扩展,在满足中还要追求进一步的盈裕,最后终归得不偿失,还不如就此保持已得的本位就算了。
总之,这种观念的重点,在于一个“持”字的诀窍。能不能持盈而保泰,那就要看当事人的智慧了。如果从第二层次来讲,老子这句话,是对当时在位的诸侯和权臣大夫们有所感而发的金玉良言。
因此便有“揣而税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等三联引申的说法。
“揣”,是比喻很突出,很尖锐的东西。“(木兑)”,原本是梁上加楹的意思。用在这里,引申发挥,则和锐利的“锐”相通。一个人如果已经把握有锋锐的利器,但却仍然不满于现状,反要在锋刃上更加一重锐利,俗谚所谓“矢上加尖”,那么原有的锋刃就很难保了。这是形容一个人对聪明、权势、财富等等,都要知时知量,自保自持。如果已有聪慧而不知谦虚涵容,已有权势而不知隐遁退让,已有财富而不知适可而止,最后终归不能长保而自取毁灭。
例如财富到了金玉满堂的程度,不能透彻了解陶朱公(范蠡)三聚三散的哲学艺术,最后,要想守住已有的利益而不可得。人们常会讥笑某种程度的有钱人是“守财奴”。其实,有财而能“守”,谈何容易!“守”的学问,大矣哉!因此古人便有“创业难,守成不易”,“为君难,为臣不易”等永垂千古的名训。
等而下之,一个人在既有的富而且贵的环境中,却不知富与贵的本身,便是招来后祸的因素。如果持富而骄,因贵而做,那便是自己对自己过不去,终会自招恶果,后患无穷。
讲到这里,使我们联想到许多历史故事,可以反证老子这些名言的真实性。现在只随便提出历史上的帝王、将相,以及一般所知道的资料,稍作启发。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6
富贵难保的反面文章
在我们的历史经验上,有关历代帝王创业与灭亡的兴衰成败史,悉心详读,完全是一套因果报应的记录。因此,守成之君,必须要“朝乾夕惕”,随时戒慎恐惧,记取《老子》本章所说的道理,才能长保基业,坐稳江山。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曾经对历史的怀疑,提出问题来问管仲:“昔者三王者,既弑其君。今言仁义,则必以三王为法度,不识其故何也?”
对曰(管仲说):昔者,禹平治天下,及桀而乱之。汤放桀,以定禹
功也。汤平治天下,及纣而乱之。武王代纣,以定汤功也。且善之伐不善
也,自古至今,未有改之。君何疑焉!
公(齐桓公)又问曰:古之亡国,其何失?
对日(管仲说):计得地与宝(只打算拥有国土与财富宝物的现有大
业),而不计失(并不考虑将来失去的必然祸害)。诸侯计得财委(对于
各地方的诸侯,只要求他输纳财物或奉献封地),而不计失(但不考虑地
方诸侯怨愤反感的失策后果)。百姓计见亲(对于一般人民,只满足于目
前臣服拥护的虚荣亲切),而不计见弃(并不考虑他们不是衷心悦服,将
来会被大家所反对扬弃的悲惨下场)。
三者之属,一足以削。遍而有者,亡矣。古之隳国家,殒社稷者,非故且为之也。必少有乐焉,不知其陷于恶也。
这里管仲所说的“非故且为之也,必少有乐焉,不知其陷于恶也”的意义,就是指只见日前的小利,而不计后果的大恶。也就是董仲舒《春秋繁露》所指的“春秋二百四十年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细恶不绝之所致也”。“细恶”,是指小小的过错,小过不慎,终酿大祸,甚至于亡家亡国。
历代创业继统的皇王帝霸,如果不深明老子所说传统道家的哲学,到头来,便有如刘宋末代的十三岁小儿皇帝来顺帝,与明思宗两人一样的悲惨下场,至死不明为什么遭遇有如此惨痛的前因与后果。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6
中外历史上的悲剧
法国大革命的远因,早自十八世纪(清朝康熙中叶)法国的中兴英主开始。他就是自称为“太阳王”的路易十四,穷兵黩武之外,又加上穷奢极欲,建筑了名城凡尔赛宫等处。五六十年之间,传位到曾孙路易十五手里,在极度的豪华以后,不知“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反而变本加厉,“揣而税之”。因此给后代子孙——路易十六留下国债四十亿之巨。如此局面,当然不可长保。但路易十六明知危殆,始终没有大刀阔斧的改革魄力,甚至还要矢上加尖。终至“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路易十六在凡尔赛宫的宫廷生活,耗费国家金钱之多,令人叹为观止。每当有外国君主或重臣来访,路易十六都一定要在凡尔赛宫开设盛宴,一次宴会下来,动辄就是千万金元,笙歌达旦,作长夜之欢,戏子、歌女、舞妓,日夜不停地出入宫门,跳羽衣舞,唱霓裳曲。凡尔赛宫一年所喝的葡萄酒,就值七十九万法郎之多。此外,单是鱼肉就多达三百四十七万法郎。还有点灯的蜡烛费用,也在五万法郎以上。至于王宫中所用的宫女、宫人,那更是多到令人难以置信。例如御膳房的厨师就有二五九人之多,其主任厨师的年薪是八万四千法郎。国王的秘书官将近千人之多,每个人的年薪是二十万法郎。王后的侍女也有五百人之多,每个人的年薪最少也有一万二千法郎。总计凡尔赛宫的宫女和侍臣是一万六千人,这里面还不包括一般贵族与朝臣。皇宫里的御用马匹有八千九百匹,御用车辆百多辆,所以每当路易十六出外巡幸,其行列之壮大有如祭典,无数车马排成一条长蛇阵,大臣们佩紫带黄,宫女们美服艳装,那种穷奢极欲的威风气派,真是有如天人一般。总计每年王室所花用的金钱竟相当国库总收入的五分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将近一万的禁卫军,每年也要花费三百万元以上。王后安唐妮,那更是豪阔无度。她光是各种手镯,就能值到七八百万法郎,其他的首饰那就更不用说了。至于那些官廷贵族的年金,还不包括在王室经费以内。当时的凡尔赛宫,位于巴黎城郊,里面有二十九个庭园,四座了望台,有喷泉,有瀑布,四季鲜花盛开,极尽娱游之乐。
可惜路易十六不能“持盈保泰”,反而促成大革命的提早来临,徒使自己与安唐妮王后都上了断头台,留为后人啼嘘凭吊,寄予无限的同情。有人将路易十六的王后安唐妮的促成败亡之局,匹比清末的慈禧,虽不尽然,但都犯了“揣而税之,不可长保”的错误,却是相同。其实,富贵易使人骄,得意容易忘形,这是人类心理的通病。尤其是以往历史上的帝后王孙,生育在深宫之中,长养于太监宫女之手,何尝备知人间社会的种种。因此,在我们的历史上,便常有自悲生为帝室儿孙的浩叹。
当萧道成迫使刘宋末代皇帝——十三岁小儿刘准让位的时候,可怜的小皇帝,已自知不免于死亡,惊惧万分,随口就问萧道成的帮凶大臣王敬则说:“今天就要杀我吗?”王敬则说:“不要怕,不过迁居别宫。官家(对皇帝的称呼)先世取司马家,也是如此。”刘准一边哭,一边说:“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帝王家!”
同样的问题,发生在明思宗(崇祯)的时代,当李闯王率兵入宫的时候,思宗用剑砍杀他的女儿长平公主,叹曰:“汝何故生我家!”
由此,更可明白深入传统道家哲学的历代隐士、高士们,薄帝王而不为,唯恐富贵来迫,于是便有“避世唯恐不早,入山唯恐不深”的思想了。
有关历史名人在富贵贫贱之际,这一类的人生经验典故,多到不胜枚举。现在我们姑且摘取数则就反面发挥的诗文,以发人深省。
仔细体会中国历史上第二个南北朝——宋、辽、金、元时期几首名人的诗,便可了解《老子》本章有关人生哲学的深意。也许说这些作品未免过于悲观低调。但人生必须要经历悲怆,才能激发建设的勇气,这便是清代史学家、大文学家赵翼先生在《题元遗山诗集》中所谓的: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
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
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以下便是反映辽、金、元三朝有关“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的哲学文艺作品。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7
辽·《伎者歌》
百尽竿头望九州,前人田土后人收。
后人收得休欢喜,更有收人在后头。
人生事,的确如此。无奈人们明知而不能解脱!
金·元遗山《秋夜》
九死余生气息存,萧条门巷似荒村。
春雷漫说惊坯户,皎日何曾入覆盆。
济水有情添别泪,吴云无梦寄归魂。
百年世事兼身事,樽酒何人与细论。
“百年世事兼身事”,到头来,谁都难免有此感受。无论清平世界或离乱时代,大概都是如此。只可惜无遗山亲身经历兴衰成败的哲学观点,却是“樽酒何人与细论”的感慨,除非与老子细斟浅酌,对饮一杯,或许可以粲然一笑。
元·刘从益《题闲闲公梦归诗》
学道几人知道味,谋生底物是生涯。
庄周枕上非真蝶,乐广杯中亦假蛇。
身后功名半张纸,夜来鼓吹一池蛙。
梦间说梦重重梦,家外忘家处处家。
“学道几人知道味”可为世人读老子者下一总评。“谋生底物是生涯”,人人到头都是一样。若能了知“梦间说梦重重梦,家外忘家处处家。”又何必入山修道然后才能解脱自在呢?
元·密兰沙《求仙诗》
刀笔相从四十年,非非是是万千千。
一家富贵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
牙笏紫袍今已矣,芒鞋竹杖任悠然。
有人问我蓬莱事,云在青山水在天。
“一家富贵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真是看透古今中外的人情世态。正因其如此,要想长保“金玉满堂”的富贵光景,必须深知“揣而税之”的不得当,以及“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自取速亡的可畏。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7
进退存亡之际
“崇高必致堕落,积聚必有消散。缘会终须别离,有命咸归于死。”这是佛学洞穿世事聚散无常的名言,同时也是出世思想的基本观点,可是以老子所代表道家哲学的可以出世,可以入世,他却有“挫其锐,解其纷”的不死之药,长保“散而未尽”的七字真言:“功遂,身退,天之道。”其中去了一个助语词的之字,真正只有六字真言。后世的许多文学家们,感受意犹未尽,又再插入两字一句,变成九字真言,成为“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了。七字真言也好,九字真言也好,说尽管说,说来还很潇洒,可是在一般的观念里,总觉得它消沉低调意味太浓。其实,大家只是忘记观察自然界的“天之道”,因此便觉低沉。如果仔细观察天道,日月经天,昼出夜沉,夜出昼没,寒来暑往,秋去冬来,都是很自然的“功遂、身退”的正常现象。植物世界如草木花果,都是默默无言完成了它的生命任务,静悄悄地消逝,了无痕迹。动物世界生生不已,一代交替一代,谁又能不自然地退出生命的行列呢!如果说有,只有人类的心不肯死,不肯甘休,永远想在不可把捉中冀求把捉,在不可能永久占有中妄图占有。妄想违反自然,何其可悲!
至于老子这些名言,究竟是正言天道不易法则的自然哲学?或是对他当时生存的时势,有感而发,用来警觉世人?似乎不须争论。但在我们的上古的历史文化上,原来儒道并不分家的共通观点来看,孔子、孟子,以及其他诸子之学,动称先王,也都极力推崇尧舜的作为。尧舜之道的值得赞扬,那便是“功遂,身退,天之道”的最好范例。至于三代以后,家世天下的推位让国,想要表现一下“功遂身退”,自称为太上皇的戏剧,则几乎没有一个是出于至诚,也没有一个有美好的收场。其次,如北魏文帝的退位出家,以及相传清初顺治入五台山的剃度,都是别有心事,绝非“功遂身退”的情怀。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7
急流勇退的类型
等两次之,从秦、汉之后,看历史上风云人物的作为风格,取其稍微类同于道家的,如汉代的张良与诸葛亮,原本存心都想“功遂身退”,但很可惜其遭遇仍然不能遂其所愿。张良虽然不肯居功,只自谦退封于“留”地而为“留侯”,但却身不由己,不能再加上三点水而一“溜”了之,以已绝人间烟火食的半仙之分,结果仍免不了受吕后的饮食所害而殁。与其如此,还不如诸葛武侯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身成绝代之功,更为划算。
也许由此历史经验的教训,致使后来道家人物的作为,如东晋的抱朴子——葛洪,南朝齐梁之际的陶弘景,更加小心谨慎。葛洪便早早抽身,自求出任为勾漏令,以宦途当隐遁,暗暗修他所认为的仙道以终。陶弘景则及早挂冠神武门,悠哉游哉,造成“山中宰相”的局面,作他的洞天《真诰》,自在精神领域了事。
到了隋唐之间,文中子以儒佛道三家通才的学养,讲学河汾,造成唐初开国一班文武兼资的盛世人才,在人文文化上立下莫大功德,但结果姓名隐没不彰,反令后世多方考据,是为退身幕后的旷代奇人,虽无赫赫事功,却真合于身退之道。
至于宋初,隐逸在华山的陈抟,已经完全走入道家的神仙行列,另当别论。南宋的韩世忠,知机早退,骑驴湖上,笑傲山林,可算明智之举,难能可贵。明初的诚意伯刘基,以亦儒亦道的姿态出山,辅助朱元璋而成功帝王事业,但结果仍然难逃被毒而亡。
此外,另如佛家出家的高僧而返还俗世初服,成功留名于历史的,如元初的刘秉忠,明永乐时期的少师姚广孝,可算切实作到了“功遂身退”。此外如帮助朱元璋,专任办理西番外交政治的高僧宗泐禅师,不论道业学问,或者事功,都是第一流的人物,但照样不能“功遂身退”而圆寂于西番任所。由此可见无论如何高明的人物,毕生能完全合于“功遂身退,天之道”的,确是不易了!难道“名缰利锁”,当真牢不可破吗?
但从唐宋以后儒家思想的观点来看,对于老子的这句名言,虽然并无非议之处,只是把它换了文字的表达,变成“谦让”或“谦光”的美德而已。其实,后世的儒家是心有不甘,不敢完全苟同老子的观念,尤其反对修仙成佛之说,因此而搬弄文字的表相而已。这种思想,最有意趣的代表作品,莫如清人一首借题发挥、咏吕纯阳的诗:
十年橐笔走神京,一遇钟离盖便倾。
不是无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误先生。
介于道家、儒家的风范,能够做到“功遂身退”,入世又似出世的,历史上有没有这一类的典型人物呢?我认为从两晋清谈玄学的影响,在南北朝之间,有着不少风流人物。风格最为标准的,要算梁武帝的名臣韦睿。他善于从政,也善于用兵作战,有诸葛亮纶巾羽扇、指挥若定的丰神,又有“上善若水”、“功成不居”的意境。如遇老子,或者肯收他为徒,较之函谷关的守关吏尹子,应无逊色。可惜南北朝这一时代,在历史上不大出色,因此南北朝的人物也都被人所遗忘埋没了。
韦睿,字怀文,京兆杜陵人。他是汉丞相韦贤的后裔,系出名门世族。自少即受郡守祖征的赏识,认为是“干国家,成功业”之才。当南齐紊乱之际,他肝衡人物,认为梁武帝萧衍还可算是命世之才,便决计辅从。历迁太子右卫率,出为辅国将军、豫州刺史,领历阳太守,后迁调合肥,以功进爵为侯。
梁武帝决心北伐,魏遣中山王元英为征南将军,率兵南来御敌。韦睿奉命统部北伐,屡建奇功。他素来体弱多病,虽在前线作战,也未尝骑马,只乘坐白木板舆,手执白如意,督厉将士,勇气无敌。平常与士卒同甘苦,极力爱护部下,令出必行,战无不胜。魏人军中有谣:“不畏萧娘与吕姥,但畏合肥有韦虎。”对他畏惧万分。
当前方军情紧急的时候,梁武帝遣亲信曹景宗与他会师,而且特别对景宗说:“韦睿,卿之乡望,宜善敬之。”因此,景宗见韦睿,执礼甚谨。但每当战胜,景宗与其他将领,都争先上报。独韦睿迟迟报告,不愿争功。有一次,在庆祝胜利的庆功宴会上,韦睿与景宗同席,酒酣兴至,大家倡议赌钱来作余兴,约定以二十万为赌注。景宗一掷便输,韦睿赶紧把一张骰子翻转,变成景宗是赢家,韦睿自己还连声说:“奇怪!奇怪!”
其实,萧梁朝代开创之初,所有的巨僚将佐,莫过韦睿。梁武帝明知他的才能,但始终不委任他作统帅,反而用一个无大才略的宗室临川王萧宏来当元帅,而且又派曹景宗与他并肩作战,在在处处,都心存顾忌。好在韦睿自知苟全于乱世,隐避林下,并非上策,只有如此行其自处之道,不贪名利,不争功劳,而且还在功成之时,深自谦退,以免猜忌。因此他活到七十九岁而殁,遗嘱但穿常眼薄葬便了。总算在他身死的时候,感动得梁武帝亲临恸哭,完结他一生苟全于乱世,“功遂身退,天之道”的名剧。
与韦睿行迹有所不同,便是后梁元帝萧绎的功臣、荆山居士陆法和。他先识侯景必反,但没有人相信其言。到了侯景派兵攻击湘东,他自请统兵以解湘东之危,受任郢州刺史。后又向元帝建议大举定魏的政策,不为所用,自称:“吾尝不希释梵天王生处,岂窥人王位耶!但于空王佛所,与王有因缘,如不能用,则奈业何!”及元帝失败,齐宣帝封他为太尉,赐甲第。他只求将府第作佛寺,终日焚香静坐偏室,预期死日。到时果然坐化,尸缩三尺如婴儿大小。这也是“功遂身退”、异常之道的一例,颇可耐人寻味。
附“功遂身退,天之道”的一些资料: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8
独庵老人——姚少师《自题像赞偈》
看破芭蕉拄杖子,等闲彻骨露风流。
有时摇动龟毛拂,直得虚空笑点头。
应臬姚少师影堂有《自题偈语》诗(明诗纪事)
冀北江南事已非,禅机未了说戎机。
止闻智者师黄石,曾见功臣着衲衣。
衫翠湿空春欲老,砌尘凝席客来稀。
一参偈语低徊久,飒飒灵风动素纬。
明·苍雪大师诗四首
鹤马遗踪自道林,相传野老尚堪寻。
花开不择贫家地,鸟宿偏投嘉树阴。
弃世久拼随世远,入山惟恐未山深。
命根断处各根断,十载应难负寸心。
山深麋鹿好为群,水草丰饶隔世氛。
牵犊饮流嫌污口,让王洗耳怪来闻。
鸿飞易远逃罗网,水草难求脱斧斤。
不是绝人何大甚,人情更薄是秋云。
匹夫有志实堪从,难夺三军气所钟。
圣代唐虞如在上,隐沦巢许亦相容。
楚狂昔日歌衰凤,汉室今谁起卧龙。
草木余年能遂养,大夫何必受秦封。
天子浔阳特诏宣,虎溪慧远志辞坚。
僧因赐号恩逾重,山不称臣怒受鞭。
狮子爪牙随踞地,象王鼻孔任撩天。
慧持入定今何在,老树枯禅不记年。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8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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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老子》的版本,一般习惯,都沿用王弼注的编排,九九八十一章,暗寓《易经》的象数。但是否就是《老子》原着的本来面目,问题太不简单,纵使有帛书《老子》等出土,亦很难确定谁是谁非。这些工作,属于考据家的工夫学问,实在不敢妄加论断。
如果照惯用的王注版本来讲,也很有次序,寓意深远,不可厚非。例如由第一章所标示的道的体和用,“同功而异位”的内涵,一直到第九章的“功遂,身退,天之道”为止,似乎井然有条,已告一段落。第十章的内容,只是引申修习内养的超越现世之道,以及明了“同功而异位”的用世之道的发挥。
魂魄精神一担装
第十章的开始,从修习内养的超越现世之道来讲,有三个要点。第一,“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是第一步修身成就的要点。第二,“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是第二步修身成就的要点。第三,“涤除玄览,能无疵乎?”是第三步修心智成就的要点。
从第一要点来讲,首先要解决一个问题,什么才是“营魄”?“营”和“卫”,在我们上古传统的医学,例如历来所标榜的《黄帝内经》——《灵柩》、《素问》等传述中,它便是人体生命的两大关键。“营”,是指人体生命中的血液和养分等作用。“卫”,是指人体生命中的本能活动,属于元气的功能。“营”中有“卫”,“卫”中有“营”,这两者必须调和均衡,一有偏差,就成为病象。
至于“魄”字和“魂”字的连合互用,也屡见于我们上古传统的神仙方伎诸书。普通合称,叫它“魂魄”。这两个字,都是从田从鬼的象形会意字。“魂”字左旁的“云”字,就是象征云气的简写。一个人的精神清明,如云气蒸蒸上升,便是“魂”的象征。在白天的活动,它就是精神,在睡梦中的变相活动,它便是灵魂。“魄”字,边旁是白,一半形声,一半会意。在肉体生命中的活动力,便是它的作用。所以俗说一个人的“气魄”、“魄力”等等,就是这个意思。
以神仙丹道家学说来讲,认为生而魄在肉体生命活力中普遍存在。不经修炼,不得和魂凝聚为一,死后魄就归沉于地。因此,魂是鬼影,魄是鬼形。到了宋代的理学家们,一变为张横渠的理论,便构成“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的说法。二气,是指抽象的阴阳二气。其实,都从道家的魂魄之说脱胎转变而来。
在《老子》的本章文言中,没有“营卫”的出现,却只有“营魄”的标示。因为“营卫”是人体医学的范畴,“营魄”便是神仙方伎的滥觞。或者如此,也许不然!
《老子》的原文在“营魄抱一”之上,首先加了一个“载”字,用字非常巧妙。人身如一部车乘,当然也如一具机器,其中装载了“营”和“魄”两样重要东西。一个平凡的普通人,长年累月,随时随地,都在使用这两样东西,而且它们是各自为政,但又随时合作。
思想的纷烦,情感的嚣动,常使自己魂灵营营困扰,常在放射消散之中,散乱不堪。体能的劳动,生活的奔忙,常使精魄涣散,不可收拾。如此这般,动用不休,不能持盈保泰,终至死亡而后已。老子说,倘使人能将生命秉受中的营魄合抱为一,永不分离,便可得长生的希望了。因此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由这个理论和实际的经验,传到春秋、战国以后的方士者流(方伎之士),再一演变为神仙丹道的修炼方法,便摆脱老子所说的“营魄”古语,干干脆脆,用“神”“气”两种名词,取而代之。而且明白指出长生不老的方术,只需将生命中的“神”“气”两样东西,凝结为一,便可成功。神是能思虑的主体,气是活力的泉源。但最难的,便是这两种东西始终不听你的指挥,因此也永远不能合抱而为一体。所以后世的丹道家,便有种种方法,如何来炼气,如何来养神。甚至把神譬喻是动物中的龙,是矿物中的汞。把气譬喻为虎、为铅。种种形容,种种妙譬,仍然不出老子的“载营魄为一”而已。这便是第一步修身成就的要点。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8
养气与修心
其次,从另一角度来讲,假如一个人能够做到“专气致柔,能婴儿乎!”也就差不多可使“营魄抱一”了。因为老子这句名言,却使后世人为了想达到“专气致柔”的效果,想尽种种方法,建立了许多门道。尤其到了近代,自有武当派张三丰的太极拳流行普及以来,到处都可看到、听到“专气致柔”的论调。但很可惜的,谁又真能修气而达到专一的地步呢?心气既然不能专一,要想使它化刚为柔,以柔克刚,更所难能。气不能柔,哪里还能达到返老还童、状如婴儿的境界呢?
但是要从炼气而求得祛病延年、长生不老的方法,早已成为东方人文的专长。无论是中国道家的炼气功夫,或印度的瑜伽术等的炼气,都是靠一双鼻孔、一个嘴巴,加上动作来作呼吸。据我所知的统计,至少有两百多种不同的炼气法,当然也包括了道家和佛家的。
佛家自隋唐以来,由智者大师所创立天台宗的修持入门方法,便很注重用修气调息作为止观的入手法门,如《小止观》六妙门的数息、随息等基本方法。后来演变为天台宗山外的三十六步修炼气功程序,再传到了日本,便成为合气道、武士道等的功夫。又如西藏密宗的一部分修法,专门注重修气的成就,然后进到修脉、修光明而到达三昧真火的境界。总而言之,在人文的学术中,利用气息而修炼精神的,无非要作到“心息相依”、“心气合一”的程度,不谋而合于老子的“专气致柔,如婴儿乎”的原则。
其实,能从客观的立场研究养气或炼气之道,这种学理与方法,在春秋、战国之间,确已普遍地流行。不但道家者流、方士等辈,讲究其术,即如祖述儒家的孟子,也大受其道的影响。而且从古至今,一般对于养气修心的功夫,确能修到纯粹精湛的,很少能超过孟子的程度。以下便是孟子对养气修心的进度,作确切恰当的报道:
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
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尽心篇》)
孟子首先指出养气修心之道,虽爱好其事,但一曝十寒,不能专一修养,只能算是但知有此一善而已。必须要在自己的身心上有了效验,方能生起正信,也可以说才算有了证验的信息。由此再进而“充实之谓美”直到“圣而不可知之谓神”,才算是“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公孙丑篇》)的成功果位。至于“其生色也,猝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尽心篇》)那是属于“有诸己之谓信”与“充实之谓美”之间所呈现的外形现象而已。
假如将孟子这些养气修心的成就之说,拿来与老子的“专气致柔,能婴儿乎”作一对比研究,是否完全一致?可以说,从表面看来,第一,一简一繁,已有不同。第二,孟子的神化,与老子的婴儿,似乎又有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差别。但是,老子的简易浅显,用婴儿的境地来形容神完神旺的情况,看来容易,其实大难。孟子的详述进度,看来愈到后来愈难,事实上,修到了“充实而有光辉”之后,却是困难反易了。这便是《老子》本章所说第二步修性命成就的要点所在。
但是,身心性命的中心,并非在身心神气两者之间而已。神气,还只是道的用,“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能使身心神气相互发挥为用的,却是无名无相的道妙。为了使世俗观念容易了解,也可勉强另为它取名叫“玄览”,叫它为睿智或慧智。因此,便有第三步修心智成就的说法,所谓“涤除玄览,能无疵乎!”这是说到了道智成就的时候,澡雪精神还须洗炼,必须达到法天法地而“曲成万物而不遗”的纯粹无疵,才能返还本初,合于自然之道。到此才能心如明镜,照见万象。物来则应,过去不留。洞烛机先,而心中不存丝毫物累。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9
升降揖让,进退闲习,辩辞之刚柔,臣不如隰朋,请立为大行(主管
外交使节)。
垦草入邑,辟上聚粟,多众尽地之利,臣不如宁戚,请立为大司田
(主管农业水利垦殖开发)。
平原广牧,车不结辙,士不旋踵,鼓之而三军之士视死如归,臣不如
王子城父,请立为大司马(主管军事)。
决狱折中,不杀不辜,不证无罪,臣不如宾臀无,请立为大司理(主
管司法)。
犯君颜色,进谏必忠,不辟死亡,不挠富贵,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为
大谏之官(谏官)。
此五子者,夷吾(管仲自称名字)一不如。然而以易夷吾,夷吾不为
也。君若欲治国强兵,则五子者存矣。若欲霸王,夷吾在此。桓公曰:善。
这便是臣道第一人的“爱民治国,能无知乎”的最好说明了。
老子的书,倘使照条分类列来读,看来只是一项一条的格言而已。如果按照王弼注的流行本的编排来读,有时好像很矛盾。当然,也可以把这种矛盾,认为是正反的排比。例如本章本头,刚刚说了一句“爱民治国,能无知乎?”跟着而来的第二要点,便是“天门开阖,能无雌乎?”但无知无识,正好是雌阴晦昧的境界。这与天门开阖,而无雌的说法,恰好完全相反。无雌,当然是与阴柔反对的雄阳正格。雄阳,就是刚正的表相。天门是象征性的代名辞,天圆盖覆,本自无门,哪里开阖?但道家却把人体的头颅顶盖天灵骨的中心点,古代医术所称的百会穴之处,叫作天门。也有别名叫“天囱”的。据说,修道的人,修到纯阳无杂的程度,天门就会自然开阖。到此程度,自然智周万物,神通天地,明达古今,超凡入圣。如果照我们上古历史类似神话的传说,自神农、黄帝以下,以及唐尧、虞舜等圣帝明王,都能在现生中修养到达这种境界。但皆退藏于密,深藏而不露,所以在爱民治国方面,都是表现其无知而知的大成就。
具备了这种知不知与天门开阖而无雌的最高修养,才能作到第三要点“明白四达,能无为乎!”为而不为,垂拱而治的德业。因此,从表面看来,虽然都是入世、治世的君主,但在实际上,同时就是超越世俗的圣哲——超人。因此,才能“生之,畜之。”而护情万邦,安养百姓。
可是到了最后,却是“生而不有”,如天地一样,虽能生长万有,但不据为己有。“为而不恃”虽然是因为他的德业作为而有此成功,但他却不自恃为己功。虽然雄长万方,但却不愿永久自居于主宰的地位。因此说“长而不宰,是为玄德”,“玄德”的意思,不只是大德而已。
由于道家圣人代表的老子,与儒家圣人代表的孔子等人,随处推崇以三代以上的圣帝明王的作标样,用来阐扬上古传统文化君道的精神,因此而有宋代大儒邵康节写出微言大义的名句:“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的历史哲学。我们正好借来作为本章的结论,最为恰当。尧、舜都是内圣外王、出世而入世的得道明君,所以能在进退之间,互相揖让而禅位,杯酒言欢,坦率自然,绝无机诈之心。时代愈后,人心不古,到汤武革命,便用征诛手段,这便等于在棋盘之间的对弈,权谋策略,煞费心机,已与自然之道大相径庭了。所以由这两句名言的内涵,便可了解老子的人生标准,与历史哲学观点的玄言妙义了。
海杉
发表于 2004-8-31 12:39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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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挺地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有上章“同功而异位”内圣外用的说法,便有本章申述道在有无动静之间的说明。
本文多用譬喻,首先提出担当任重道远的车毁,它能活用不休,轮转无穷的中心关键所在,便是中空无物,所以才能支持多方面的效用。同时也使多方面的力量,归到中心点而返还无用之用的大用,无为而无不为的要妙。
如“三十辐共一毅,当其无,有车之用。”古代造作大木车的车毂,它的中心支点只是一个小圆孔。由中心点小圆孔向外周延,共有三十根支柱辐凑,外包一个大圆圈,便构成一个内外圆圈的大车轮。由此而能担当任重道远的负载,旋转不休而到达目的地。以这种三十辐凑合而构成一个大车的轮子来讲,你能说哪一根支柱才是车轮载力的重点吗?每一根都很重要,也都不重要。它们是平均使力,根根都发挥了它的伟大功能而完成转轮的效用。但支持全体共力的中心点,却在中心的小圆孔。可是它的中心,却是空无一物,既不偏向支持任何一根支柱,也不做任何一根支柱的固定方向。因此才能活用不休,永无止境。
透过这种物理自然的法则,便可了解修身成就的要点:“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的修养,要在中心无物,任运于有无之间的妙用。如果用在施于大政,“爱民治国,能无知乎”!便须如此车毂的中心,虚怀无朕,合众辅而完成大力的全功。
其次,如“诞填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诞,是捏土。填,是黏上。造作陶器,必须把泥土作成一个防范内外渗漏的周延外形,使它中间空空如也,才能在需要用它的时候,随意装载盛满,达到效果。
了解这种与其能空能无,才能具有盛满装载器物的容物价值。无论为后天修养性命之道的“专气致柔,能婴儿乎”!与出而用世的“天门开阖,能无雌乎”!都必须“虚怀若谷”,与天地精神往来而得大机大用。
再次,如“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户是室内的门,牖是窗窦。要建造一间巨大的房屋,必须要开辟门窗,以便光线空气的流通,才能住人而养人。使人胸襟开阔,内外畅达而无阻碍。由此而说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的修习心智功夫,必须要开张灵明,静居其中,见闻不隔而清净无为。如要施之于用世之道,便是“明白四达,能无为乎”的楷模。
最后重复叮咛,无论是出世之道,与入世之用,必须要切实明白道在有无之间的窍妙。因此说:“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了解此理,才是真能懂得“利用安身”的大法则。后来到了五代,道家的神仙才于谭峭,发挥了道家学术思想的物化思想,与老庄的学说合流,写了一本名着《化书》。其中有关物理之际,有无之间的妙用,阐发得隽水透辟之至,如说:
搏空为块,见块而不见空,土在天地开辟后也。粉块为空,见空而不
见块,土在天地混沌时也。神矣哉!
理解透辟如谭子的深度,真可说是“神矣哉”!既然是“神矣哉”的境界,我们所说的都是狂言空话,不如就此煞住,无话可说了!